然而看这五六个人,不是老年就是中年,穿的也是棉袍,却又不怎么像隋匪的样子。当下就有一位第一团的营官,带了一哨人迎了上去,问了一会话,又搜了身,才将他们带回了本阵,送到梁熄的面前。 “这是我家大将军,”那营官一脸兴奋之色,对着领头那人说道,“你把方才的话,跟我们军门再说一遍罢。” 领头的是个老者,看上去怎么也不止六十,脸上沟壑纵横,颤颤巍巍地在梁熄面前跪了下去,嘴唇翕动了几下,没说出几个字,却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三年了,三年了啊……总算见到官军了啊……” 这算什么?梁熄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看那位老者的样子,见到自己跟见了亲人似的,又怎么会是前来投降的隋匪? “梁大将军”跪在一旁的一位中年人,磕了一个头说道,“我们是鹿城里的几位士绅,这一位徐德兴老先生,是举人,做过县学的教谕,这三年吃了隋匪不少苦头。他这一回同我们来,是特为迎接大军进城的。” 听说是位老举人,梁熄忙命人把正在泗泪滂沱的老先生扶起来,自己却盯紧了这个中年人,问道“你说进城,那城里的隋匪呢?” “回大人的话,隋匪昨天夜里就已经走空了。” 秦禝到达鹿城的时候,鹿城已经是四门大开,从城内向申城方向运送物资的大车和民伕,络绎不绝。梁熄等几个将领等在城外,将他迎进了城,一直送到给他预备做行营的县衙之中。 鹿城内,倒是繁盛得很,丝毫没有曾经战火蹂躏,或是曾遭过掳掠的痕迹。秦禝心想,看来勇王对于他的地盘,果然用心得很,确实是当成自己的家在经营,与隋匪军流窜之时,每过一城,必行名为捐献,实为抢掠,又要裹挟大批百姓而去的做法大不相同。 一路之上,见到家家户户的门口,几乎都摆着一个香案。现在老百姓在家门口摆出来香案,有的是为了鹿城沦陷在隋匪手里三年,至此才得光复,真心高兴,替官军祈福。有的则是为了免除兵灾,随大流做个样子。 这样一想,更是心中警惕——自己这支军队的军纪,一定要约束得严,最好能做到秋毫无犯。等到慢慢地把名声传播出去,那么不管到了哪里,自然都会有百姓箪壶食浆地迎接。到了那时…… 因此他一进县衙坐定,不问隋匪,先问纪律:“禹廷,进城的兵,有没有不安份的?” “大帅放心,满城都有我和张旷的亲兵在巡逻”梁熄说道,“若是有敢犯事的,勿论何等过错,立刻捆拿,谁敢?” “唔……”听梁熄这么一说,秦禝放下了心,“黄起雄连个样子都不做一下,就这么退走了?” “是,现在已经查清楚了。”梁熄挥挥手,便有亲兵取出了地图,摆在案子上,“鹿城的隋匪,是在我们攻破五合镇的第二天开始撤的——” 龙武军和新军的这一次进击,保密的功夫做得很好。自从申城的战事结束,乡里的清剿都督促得极严,连最小的水陆道径,都有乡兵把守,因此原来隋匪军派出的细作,纷纷存身不住,不是被抓被杀,就是逃回去了,因此唐冼榷对两军的动向,便不能像过去那样了如指掌。 到了官军初二宣誓开拔,初三接仗,突如其来的攻势让隋匪军有些措手不及。特别是龙武军这一路,没几天就已经攻到鹿城城下,而且把邝山湖至鹿城一线的寨垒,扫荡殆尽。及至唐冼榷收到消息,几乎没做什么犹豫,立刻便下令黄起雄部从鹿城撤退回苏州。 之所以要撤退,是因为打不过。 对于现在这支龙武军的战法,隋匪军几乎是束手无策——何况龙武军又有张旷的骑军作为机动呼应,因此完全是无处下手。尤其是龙武军的投车太过凶猛,单凭鹿城城外的石垒和鹿城的城墙,连死守都变成做不到的事情。 唐冼榷跟秦禝两次交手,都吃了绝大的亏,第一次是李隗军被堵在高桥,近万人全军覆没,第二次是被龙武军犁庭扫穴,从南桥打到青浦,最后把刘劲宽的五千人活活困死在青浦城内。血的教训,殷鉴不远,这一回,他可不想让黄起雄再重演青浦故事,否则一旦被龙武军黏上,怕是连走都走不脱——张旷的游骑,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既然这样,倒不如保存实力,留到苏州来决战!这苏州州城,高墙厚垒,就不是龙武军的投车所能轰开的了。凭借苏州城,再加上经营多年的工事堡垒,特别是还能跟隋匪谭记沅的水师连成一线,互为依托,倒要看看他秦禝如何下手? 只要在苏州挡住了官军,无锡这些重镇自然也都安全,至于鹿城那些来不及运走的辎重银两,留给他秦禝好了,等到勇王解了天京之围,回师东进,再报这个仇。 他在想着秦禝,而此刻身在鹿城城内的秦禝,却在想着李纪德。 “我们先在鹿城等一等,”秦禝对沈继轩说,“你派人联络一下李大人的新军,看他们在太仓打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可以南下夹攻苏州。” 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打听,打听出来两条消息,一是李纪德的新军,在太仓府遇到了麻烦,迟迟没有打开局面,二是朝廷准许了李纪德的一道奏折,调吴煋替新军帮办军务。 隋匪军在太仓的守将,叫蔡冠奎,曾经随同勇王,在坂桥一役中围歼官军九千人。他不像唐冼榷和黄起雄那样谨慎,而且认为面对的又是新军,大可以一战。 他的打法亦很灵活,不仅守太仓城,而且派出数支小部队,利用熟悉地形的长处,不断袭扰新军的粮道,更派了三千人的一支偏师,绕过新军的部署径直去攻打宝山。宝山当然是打不下的,但因为声势造的足,这一条围魏救赵的计策,也给新军带来了不小的困扰,一时间手忙脚乱。 另一个麻烦,则是出在军饷上。上次申城之战,新军在太仓和嘉定两地,损失都很惨重,因此李纪德利用间歇的这段时间,又补充编练了不少新勇,吧秦禝拨调给他的三个营。扩大到了六个营三千人。再加上要急购各式军械,花费不小,军饷就不免吃紧,这次开拔的队伍里面,就有部分军卒,要欠着一到三个月的饷银,而随同新军行动的卫军,更是早就只发半饷了。 这样一来,士气不免打了折扣。进展得就很缓慢。直到龙武军占据鹿城六天之后。新军才算是打到了太仓城下。 至于奏调吴煋兼任军务管的就是军饷这一块,而且军前赴任,就更是浑不可解。秦禝心想,难道是为了保证拨付饷银的顺畅么? “秦帅,我看还不止于此。”沈继轩皱着眉头说道,“李纪德这一招,怎么看都像是一条调虎离山的计策。” 如果说吴煋是“虎”,那么申城知府这个位置,就是那座“山”了。秦禝认为沈继轩的这个见解很深刻,默默的琢磨了一会,说道:“姑且静观待变好了,看你这位老同年,还有什么花巧使出来。不过新军阻在太仓,我却不能在鹿城空等他了——继轩,传团官以上的将领,到我的中军来会议!” 会议的主旨。是要商量下一步的军事行动。对于新军目前的困境,大多数将领认为。这是个极好的机会。 “大帅,新军本来就靠不住,我们打自己的,”新军吃瘪,是张旷最乐意见到的一件事,他把双臂张开,向内一合,做了一个环抱的姿态,激动地说道,“拿苏州一口吃掉它!唐冼榷什么的,都是咱们龙武军的手下败将,惊弓之鸟罢了,不信他们还能翻起什么浪花来!” “唷,你张旷的学问见长啊,话里都带出成语来了。”秦禝一笑。 “这都是大帅栽培有方!” “嗯嗯,好说,我也没栽培你什么。”秦禝把张旷的提议思索了一下,环顾其他人,“大家的意思呢?” 各个团官之中,穆埕、姜泉和吴银建,都是热切要立功的人,都赞成张旷的话,只有梁熄,摇了摇头说:“按照情报来看,隋匪在苏州一带,仍旧有七万人的兵。不是说不能打,可是又要打,又要攻城,这个,我认为,是做不到的,而且苏州城高池深,易守难攻啊!” “不错,这就显出我们龙武军的一桩短处了。”秦禝点头道,“苏州这样的城墙,要想攻破,大约只有挖地道,可是要说挖地道,隋匪会,新军也会,偏偏咱们龙武军,就是不会。” 挖地道绝对是一门手艺,不是有人和工具就可以做的。隋匪军之中,尽有原来出自矿工,挖地道是拿手的活计,凭着这一招,不知打破了多少名城大邑。新军则是以曾继尧的老军为班底组建的,亦从老军带来了挖地道之法。而龙武军长于野战,攻城则要靠投车,遇到苏州这样坚固的城墙,就有些束手无策了。 可见工兵的重要性,秦禝心想,不过眼下还谈不到这一点。 “梁熄,说得有道理,苏州先不去打它,我们还是等一等李大人。”秦禝指着案上的地图,下了结论,“先把苏州南边打扫干净,吴江这座城,给我拿下来,省得以后打苏州的时候,碍手碍脚。” 话刚说完,便有一名在堂外戒卫的亲兵,拿着一张纸进来,交给了吴椋,又小声耳语两句。 “爷,这是从申城转来的驿报。”吴椋把手上的纸,呈给秦禝:“赵定国赵大人,说要请您回申城一趟。” “嗯?”秦禝心里打了一个突,不知申城发生了什么状况,屋里的将领们,亦将目光注视在他的脸上。等到他打开了那张对折的纸,便见到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脸色也变得明朗。 秦禝抬起头,压抑住心中的得意,轻描淡写地说,“咱们龙武军,也要有水师了。” “啊?”麾下众将纷纷不解到,虽然大伙都知道,大帅有意给龙武军建设一个水师,但是这消息才传出来没几天啊,怎么现在就凭空多了个水师出来? 这就是秦禝在那日和沈继轩商议过能余下来多少银两,就是为了这个谋略已久的大计划。他派人亲近和求助南越商会这么久,如今终于有了结果, 这一只水师,大小战船八艘。这是早在第一次申城之战结束之后,秦禝就开始谋划的了。如今第三次大战已然开始,这批船,终于到达了申城。 就这八艘船就花了秦禝三十万两银子! 船进港口,立时便轰动了申城县,继而是整个松江府。替秦禝坐镇申城的赵定国,一面命人知会前方的秦禝,一面飞报朝廷。两天之后秦禝带人赶回申城。直奔码头! “钟禹廷。” “在!”钟禹廷像标枪一样,在秦禝面前站得笔直。这几天里,他就如一个小孩子忽然获得了梦寐以求的玩具,浑身充满了劲头。 “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十月里。我们在船上,我问过你什么话?” “末将记得!”钟禹廷略作回忆,清楚地回答道:“大帅问我,我领水师对阵隋匪,胜负如何。” “嗯,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末将说,必定横扫。” “唔……”秦禝不说话了。把手在案上轻轻敲着。 钟禹廷心说大着胆子说道:“大帅,这些船,都是借南越商人的名义从南越的船厂中买来的,南越的最是适合在内河作战,和我们水师里多海船不一样,如果说要扫平苏州附近的隋匪水军,一定做得到!” “哦?何以见得?” “这是南越商会的人,专门跟我说的,这些船体宽,吃水很浅。在疾风巨浪的海上,操控起来就不能得心应手。反而在内河湖泊,风平浪静,可以一往无前。” “可是隋匪的船多,据说是锣鼓一响,蜂拥如蚁聚,要是用接舷战,来抢船,那怎么办?” “接不上舷的,高度差的太多。”钟禹廷两只手一高一低地比划着,替秦禝解释道,“而且哪里容他近身?真要行得近了,我们的船头都装有大冲角,轻易就可以拿隋匪的船撞碎了。” “可是……”秦禝尽力想着,要给他出难题,“要是几十只船围着我们,乱拳打死老师傅,那又如何?” “大帅,隋匪的水师,末将再熟悉不过了。到时候末将只需扭动船体,激起的浪波就能让隋匪的小船站不住脚!”钟禹廷一点也没被难倒, “我们龙武军办水师,也不能只有这这些船,你再挑几艘兵船,还有补给船什么的,编在一起,这才像个水师的样子。”秦禝交待完,看看钟禹廷,问了一句最重要的话:“我来问你,你的人上了船,上次让你们去学习人家水师的经验如何了!” “大帅,这件事我已经盘算了好久。”钟禹廷不由得压低了声音回道,“若是说自己人能够把船操控自如,怎么也要一年。若是说船出了毛病,能够修理,那至少也要三年,这还不能是大的毛病。” 秦禝默然,这个时间,比他自己预想的要长许多。 虽然如今船不多,还只是一个雏形,但龙武军的水师毕竟成军了!秦禝苦心孤诣,用“无中生有”的计策,历时大半年了!而因为水师创立之初,需要花费大量心血,难以真正兼顾到两面的缘故,所以钟禹廷第四团的团官一职,需要另选得力之人来署理。 第四团也算是龙武军的三力,有了这一层考虑,署理团官的人选,就要格外慎重,因为显而易见,钟禹廷未来一定会专门提督水师,这个署理的团官,则早晚会变成真除。 对于这个职位,吴椋很有点跃跃欲试,不过他的请求,秦禝却没有同意。 吴椋固然算是自己的家奴,忠心耿耿,人也很是机警能干,但是自己身边需要这么一个人。 于是选来选去,最终还是按照战时递补的军规,提拔了第四团第一营的营官方英勋,一名二十七岁的年轻人,作为第四团的署理团官。作战勇敢有谋略,在团里也有威望,不论从哪方面看,都合适。 而龙武军的水师衙门,这两天正在赶制水师条例。秦禝特为批准了钟禹廷的请求,以后水师的饷银,就由钟禹廷全权独断。 水勇的月饷,最低的是六两半,逐级增加。这个数目,比起老军的水师,要高上一点。 秦禝打算回去就动本,保钟禹廷一个从三品的武将——当然,这并不是因为他钟禹廷能够“仰俯上意”的缘故。管带水师,责任重大,他的水师要与龙武军这边的地位相称才行。 秦禝对于钟禹廷,一直是另眼相看,特别是他说过的那一句,“水师是可以独立成军的”,更令秦禝有深得吾心的感觉。不管怎么说,现在的钟禹廷,还是一位年轻沉稳,谦逊好学的将官。秦禝心想,这样一个知进退,能战敢战的智将可不好找! 舰队的事情办得十分顺手,但在陆地上,北进太仓的新军和自鹿城南下扫荡的龙武军,仿佛不约而同似的,都遇上了大麻烦。 新军费了很大力气,与沿途袭扰的隋匪军一路缠斗,终于迫近了太仓城下,开始攻城。守城的蔡冠奎,抵抗得很坚决。激烈的攻防一直打了七八天,城内才开始有支撑不住的迹象,再打两天,蔡冠奎终于派人送出信来,表示愿意开城。 李纪德自然大喜,私心作怪之下,率本部人马进城受降,领这一功。不过倒也提防了一手,加带秦禝给他的龙武军新营的两营人,那可李纪德手下的精锐一同进城。 这个安排,救了他一命。进城的新军,大队才将将进完,城上和道路两旁便忽然弩箭杨发,而城门更是隆隆合闭。新军仓促之下,一时大乱,李纪德左臂中箭,一头从马上栽倒下来。幸亏走在后面两营人的没有慌,一营人拼死向后阻住大门,一另一营向前打,到底把李纪德抢出了城。 蔡冠奎的这一出诈降,让李纪德白白填进去了上千人,痛彻心扉。而新军也因为这一下,士气大挫,虽然明知道龙武军已经在鹿城等着他们,但攻克太仓的日子亦不得不往后延了。 龙武军遇到的,则是另外一个麻烦——他们搞不定隋匪的水师。 秦禝从鹿城返回申城之后,梁熄按照他的命令,要把鹿城以南的吴江拿下来,为下一步进攻苏州扫清外围,做好准备。于是以吴银建防守鹿城,而以龙武军骑军为首及其他各团,向南扫荡。 战事起初打得很顺手,先在击溃了隋匪一队偏师四千人,继而连破隋匪军六座营寨。 然而等打到太湖边上,情形不对了。 三百里太湖,波光浩淼,一望无际,而吴江西临太湖。隋匪军在这里,岸垒相望且不说,更要紧的是有太湖水师的几十条大小战船,往来游弋,龙武军进攻的势头,立刻受阻,打了两天,竟是寸步不得前进。 寸步难行的原因,第一是船上的隋匪,可以为岸上的隋匪军营垒提供有力的支持,其次是隋匪军以船来沟通各营垒,随时可以补充兵员粮草和箭矢等军需和军械,因此隋匪军在龙武军的猛攻之下,依然守得极为坚固,连一个垒也没有丢失。 另有一桩麻烦的地方,在于隋匪军水师的船只,随时可以择地靠岸,突袭龙武军的补给和后方。因为这个缘故,一向稳重的梁熄便不肯一味强攻。这样一来,束手束脚,仗就打得极难受,这种情形,是龙武军出道以来从未遇见过的。 “这打的什么窝囊战!我的骑军一到,他们就上船跑了!”张旷不免破口大骂。 太湖之滨,水网纵横,小河小汊不计其数,偏偏又下了一场冬雨,骑军自然没有先前那样来去自如,而起骑兵对水师,本就是明知是做不到的事,张旷便又转而大骂老军的水师:“曾大帅麾下的水师,都是废物!拿不下隋匪的水师,让我们怎么打?” 张旷骂得亦不算错——官军在太湖,也有一支水师,隶属老军,,目的就是为了剿灭隋匪军的水师,但久战无功之下,自己反被逼得局促一隅,所以不骂他骂谁? 然而隋匪军的那位水师统领,确实不是易与之辈,当年在曾大败老军水师主力,持平而论的话,官军在太湖的水师实在也不是对手。 梁熄进退两难之下,只得派人回鹿城,转折之下,给在申城的秦禝递了一份驿报,请他指示,看大帅有没有新的部署。 等了两天,大帅的回电送到了,一共两封。几位将领聚在一起,眼巴巴地看着梁熄拆开第一封,上面却只写了六个字。 “老子也有水师。” 对于梁熄们在太湖边上遇到的困境,这两天,秦禝在衙署内,跟几位手下昼夜商议,终于拿定了主意。 事情是明摆着的,不收拾了隋匪军的太湖水师,则不仅扫荡吴江做不到,就连将来打苏州城,亦会变成很困难的事情。若说是联络官军水师,但人家一向拿隋匪水师统领谭记沅没办法,这次同样也未见得能奏功。既然自己的龙武军水师已经成军,又何必再捧了金饭碗去讨饭? 单论战力,龙武军的大船自然可以横行,但难题在于,如何把船开进太湖里面去。 “你看,浦江不是正跟太湖通着么?”秦禝自信满满,在地图上比划着,“你的八条船,就从这里朔江而上,给我攻进太湖里去!” “这个……”钟禹廷语塞,把求援的眼色抛给沈继轩,“大帅,好像不通。” 沈继轩暗笑,这个钟禹廷,怎么好说大帅“不通”? “大人说的不错,太湖的水系,确实是与浦江连通的,太湖泄洪,八成都是由浦江入海。”沈继轩先把秦禝的面子兜住,才说下面的要点,“只是所连通的,不是干道,而是七八十条小河,中间还有邝山湖,因此大船走不了。” 原来如此。秦禝知道自己闹笑话了,却也不以为意,沉吟道:“这倒麻烦了,未必没有水路干道能通进太湖的?” “自然有的。”沈继轩指着地图上太湖向西延出的一条曲折细线,“京杭运河。” 顾名思义,京杭运河南起杭州。北到京畿。沈继轩所说的通往太湖的水路,是运河的南段。 “近年来,扬州以北,通往京畿的运河北段,因为维护不得力。缺乏疏浚的缘故,淤塞得厉害,几乎不能通行,因此连漕粮都改了海运。”他指着地图,一段一段地说给秦禝听,“运河的南段,现在叫官河,这一段水路,航行无碍。” 虽然航行无碍,但龙武军水师中能不能过得去,沈继轩就说不上来了。路途遥远,中间的大片地方,都还在隋匪军的手里。 “或许能走得通,”钟禹廷眼望地图,搓着手说道,“上次我跟大帅报过,这些战船,吃水浅,最大的,吃水也只有七尺。运河里毕竟没有礁石,只要水过八尺,我就敢走!” 然而运河的水是否有八尺,沈继轩也说不准,几个人正在没主意,一旁的赵定国,提出一个人来。 “大人,河道上有一位将军,现在正好在申城交涉公事。他是吴督抚的内弟,想必不会走漏风声的,何不把他叫来问一问?” 秦禝听了,以为是关系户,想了想还是把人叫来问问知叫了他来,一见之下,大出意外——这将军举止稳重得体,先给秦禝请过安,侍立备询,凡有所问,无不对答如流,顿时让秦禝刮目相看。 “何将军,照你的说法,过运河,是一定走得通了?” “是,最浅的一段,水深也过八尺。”何将军恭恭敬敬地说,“不过隋匪为了防备黄翼升的长江水师进入运河,在两岸多筑有坚垒和炮台,可是先要从申城绕出长江,上朔七百里到镇江,再从常州、无锡、苏州,这么几百里水路杀进去,累也累死了。” 他这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众人一时都沉默起来。 “大帅,”何将军犹犹豫豫地说,“卑职倒有个小见识,不知当说不当说?” “怎么不当说?”秦禝鼓励他,“尽管说!只要这一仗打胜了,我按军功保你!” “谢谢大帅栽培!”听说可以按军功保举,何将军的眼睛亮了,“卑职的意思是,何不试试望虞河?从这里走,水路只有百里。” 藩司衙门大书房里的落地自鸣钟,打了十下,正在商议的几个人,才发觉已经这么晚了。后衙的白沐箐也不曾睡,带着丫鬟,在小厨房里熬了糖水,此刻送过来给大人们当做夜宵。喝了热气腾腾的糖水,又听了何将军的这句话,大家都是精神一振。 何将军成了众人瞩目的中心,说得更带劲了,用手在地图上自太湖向东北方向划了一条短线,经过常熟县,直达长江。 “南起太湖沙墩口,北至的耿径口,这一条一百一十里的水道,叫做望虞河,从前朝的时候就有了。因为槽船从不走这里,所以名声不怎么响亮,其实虽然河面窄一点,水深倒是够的。”何将军还是指着地图说,“只是中间过阳澄湖的一段水路,略微有些曲折回旋,非得有熟识的人来带航不可。” 大家都觉得这个办法好,从吴淞口顺长江到常熟,不过两百里水路,从常熟到太湖,则不过百里,比起走京杭运河的千里奔波,那是强得太多了。 然而亦有一个疑问,常熟也是在隋匪手里,难道望虞河的两岸,就没有炮垒封锁么? “自然有的。”何将军压低了声音说道,“不过以卑职的一点小想法,既然要反攻隋匪,那打哪里不是打?鹿城离常熟县,也不过六十里……” 他的意思是说,干脆拿常熟打下来。这是军务上的事,沈继轩等几个就不懂了,秦禝望着赵定国,看他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哪里的河水不洗船?秦帅,我看何将军的这个主意,行得通!”赵定国反复思量下来,点头说道,“现在隋匪的心思,都还放在苏州和太仓,多半想不到我们会去打常熟。如果是从鹿城出一支兵,则一日可到,奇袭得手的把握,总有七成。” 秦禝在心中掂量了片刻,一点头,事情就算是定局了。他不忙分派别的事,先对何将军说道:“老兄不愧是吴督抚帐下的人才!只是不知道,你老兄对这一段水路熟不熟?毕竟可以带航的人,一时不知该到哪里去找。” “大帅,常熟被隋匪夺占之后,望虞河这条水路不但官船断了,就连平常的船,谁又敢去走?只有贩私的船,为了求利,才甘冒这个风险,对一路上的曲折回旋也最是清楚。若说找人带路,非他们不可。” 秦禝目光一闪,心里已有了一个主意,却不急着说,而是笑着问赵定国:“远初兄,照何将军的说法,我倒得了个主意,不知你猜得到,猜不到?” “秦帅自然是要找贩私的船来带航。”赵定国微微一笑,说道,“而若论私船势力之大,谁又能比得过松江漕帮?” 第二天,松江漕帮的新任帮主孙吉,依照吴椋的交待,到藩司衙门来见关大帅。等到由吴椋带进了签押房,见秦禝端坐在案子后面,旁边还立着一名三品服色的武官,自己却不认得。当下规规矩矩地给大帅磕过头,大帅却没有说请起身的话,于是心里惴惴,跪在地上听吩咐。 “孙吉,”秦禝看着这个精明强干的青帮帮主,不疾不徐地说道,“咱们是第二回见面了。” “是,小人上次是伺候我们老太爷,在松江有福见过大人一面。” “杨老太爷仙逝,我没有能够亲临致意,很是过意不去。”话是这么说,但脸上却没有什么哀戚的表示,“听说现在松江一帮之中,以你为首?这倒要恭喜你了。” “回大人的话,也不敢这么说,全是漕帮里的父老兄弟特别厚爱,有什么事,都归我出面支应。”孙吉不动声色,仍是恭恭敬敬地答了,心里却在说:我这个帮主,明明是你关大人给的,你既然装作不知道,我也只好先当做没有这一回事。 松江漕帮的杨老太爷,是在九月里去世的。本来身子已经不好,又忽然中风,捱了两天,什么话都没有留下,就这么过去了。 老太爷去得痛快,倒是没遭什么罪,可是这样一来,留下了一个大麻烦——帮主的位子,该由谁来坐呢?只好接着祭奠的机会,开香堂“讲道理”了。 杨老太爷在漕帮的辈分很高,因此开祭的时候。整个江苏漕帮。“全到。做足七天。杨老太爷没有儿子,这七天之中,老太爷的两大弟子——开山门大弟子和关山门弟子孙吉,同以孝子的身份持礼。而等到头七一过,虽然师兄弟之间的感情很好,但亦不得不分出高低,一决雌雄了。 这个“一决雌雄”,无关打打杀杀。而是要开香堂,由说得上话的人来公推。公推也不是提个名字就完事,而是要在香堂之上,祖师爷的牌位之前,说出一番道理,师兄好在哪里,师弟好在哪里,一样样剖析明白。其间亦准相互诘驳,但必须和和气气,不准有脸红脖子粗的情形发生。 帮主人选。是事关漕帮数千兄弟的大事,谁知开始公推之后,局面却渐渐陷入僵持——支持师兄和师弟的人数,大约各有一半。这也难怪,师兄的长处,是敦厚稳重,在漕运上浸淫日久,最有经验;而孙吉的长处,是心思敏捷,处事明快,对于陆上的营生更有心得。 这个时候,松江以外的几位漕帮老大,意见就显得尤为重要。这就好比一户人家闹家务,自己人的立场难有对错可言,而家族里的其他叔伯前辈出来说话,因为立场持平,却往往可以一言而决。然而四个堂口的四位老大之中,偏偏有两个支持大师兄,另两个看好孙吉,眼见又是个不了之局。 就这么讲了两天“道理”,仍是毫无结果,到了第三天,正在争执不下的时候,有贵客上门了——胡浩洵陪着吴椋,登门拜访。 胡浩洵跟漕帮的渊源很深,特别是跟大师兄的交情很好。他虽然不在帮,但地位超然,帮里的人,把他当成跟杨老太爷同一辈分的人。不过胡浩洵的为人,最拎得清,从不肯在帮务有关的事情上妄发一言。杨老太爷过世的第二天,他就已经来吊唁过了,现在又来,所为何事呢? 这个疑问,很快就有了答案。跟满屋子的江湖老大见过礼之后,胡浩洵给出的一句话是:“我是陪武将军送东西来的。”说过了这句,便面无表情地静静站在一旁,再不开声。 吴椋跟这两位都认识,话也说得很客气,“老太爷去世,我是才收到消息,来得晚了。我的笔墨不好,因此从我们大帅府里请了一副挽联,请替我张在老太爷的灵位之前。” 这句话一出,满堂静默——什么道理都不必再讲了。师兄弟两个对望一眼,大师兄略带苦涩地点了点头,孙吉这才敢上前一步,双手接过吴椋递过来的挽联,轻声致谢。 一位五品的将军,那也只是等闲,不过人人都掂量得出,站在吴椋身后那个人的分量。同时漕帮之中亦有不少有识之士亦看得出,漕运的没落,已成不可避免的趋势,漕帮弟兄免不了要往陆上讨生活。这方面本来就是孙吉的所长,如果再有秦禝的关照,那么对漕帮来说,实在也不是一件坏事。 事情就此定局。第二天,松江漕帮的香堂重开,孙吉就任帮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