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风起云涌
嬴铮骑马回到东离宫时,远远便看到宫门除了自己的雍州卫,还多了一队一身黑色铠甲的士兵。 王城禁卫之中,旅贲均着暗红甲衣,只有虎贲才是黑甲黑衣。 说来虎贲原是天子专属,但天子覆灭之后,景国没多久便称了王,又在诸侯礼制的旅贲之外设立了虎贲,只对主君负责。 嬴铮眼睛轻轻一眯,嘲讽地笑起来:“连虎贲都派来了……还真是看得起我这个连封号都没有的儿子。” 这一回,父王竟然派虎贲护送敕使前来了,看人数还不少。 莫不是怕他公然抗旨? 舒岳皱了皱眉,低声道:“殿下慎言。” 嬴铮叹口气,扶额道:“我明白。只是马上就不得自由了,总该让我发泄一下。” 此时,门口的兵士也看见了他们,早有人迎过来,同时进门去报在宫内前殿暂歇的敕使一行。 嬴铮进入前殿时,便看见青衣紫绶、头戴獬豸冠的左相孟楠缓步上前迎接,眼中闪烁着由衷的笑意:“三殿下好久不见,别来无恙?殿下在外的时间也够长了,主君思念甚笃,特派孟楠前来传命。” “左相大人客气了。”嬴铮拱手行礼。 左相面上微微一丝笑意,却极有分寸,这一丝笑意让那白净面庞上的眉目显得更加俊朗。 哪怕已年近不惑,眼角起了皱纹,眼中多了沧桑,风华不复少年时,却仍是玉树临风,举手投足俱是一派优雅,令人观之可亲。 嬴铮明知道左相惯会口蜜腹剑,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这一套行云流水的面子功夫,实在做得到位。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总不好失礼。 “主君有命,眼下五县隶农叛乱,三殿下巡查在外,安全堪忧,特召回雍都。因此事与变法相关,调查平叛时还需殿下避避嫌,这段时间便在府中好好休息,不要出门了。” 嬴铮心下瞬间滚过许多个念头,面上只是恭谨地垂下眼答“是”,又问:“父王可有其他诏命?” “为调查便宜,雍州卫暂归雍都禁军辖领,由中尉严定远掌管。”孟楠不紧不慢地说出来,同时状似无意实则紧紧盯着嬴铮的反应。 嬴铮没有反应。 但在嬴铮身后不远处侍立的舒岳脸色猛地变了。 他使劲低头掩饰住脸上的异样,心头却有一股凉意渐渐蔓延开来。 嬴铮身为公子却并无封号官爵,挣到如今,除却右相一派,真正握在手里的势力,唯有舒岳所领的旅贲雍州卫而已。 这一次,嬴铄一派可谓一招制敌,瞬间便压下新法势头,变相将嬴铮软禁于府不说,还釜底抽薪,夺了他的兵权。 孟楠眼眨也不眨地地盯着嬴铮脸上的表情,微笑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以上便是主君诏命,请殿下接收玺书。” 嬴铮低头,喉头滚动了一下,嘴中泛起一片苦涩。 他的手在袖中猛地攥成拳,又一下子松开,一掀袍裾跪了下去。 低头的同时,他嘴角已勾起一丝旁人看不见的冷笑:“子铮接旨。” 他深深稽首下拜,停顿片刻后起身,从怀中摸出了个物事,仿佛毫不留恋一般双手递了出去。 那是小巧坚硬的右半爿虎符,金色的铜制虎符上带着他数年来的体温和心跳。 有人从他手中接走了虎符,那一瞬间他的手指痉挛了一下,仿佛抑制不住地想夺回一直被他视若性命的东西。 可他到底还是忍住了。 “多谢殿下的配合。回雍都还有几天路程,主君甚为思念殿下,还是早些做好准备启程吧。” 孟楠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忽地有些阴沉,“待殿下回了雍都,估计刚好能碰上白战将军回京。” “上将军?” 嬴铮吃了一惊,猛地抬起头,“他怎么回来了?” 白战是景国战功最为显赫的武将,也是唯一的上将军。 自十年前他带领景军在南郑大捷,从蜀国手中夺回南郑之后,就一直镇守在西南那处景蜀之间的战略要地。 “主君有命,召上将军回返平叛。” “可南郑……”“殿下可是对主君旨意有异议?”孟楠打断了他的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嬴铮终于抬起了眼,看向孟楠。 这位以皮相出名的右相,优雅仿佛刻在骨子里,此刻眼角带着笑,那是一双和云容一模一样的眼睛,里面却是深不可测的幽光。 嬴铮深深地吸了口气,压下了说话的冲动。 孟楠等了片刻,见他没了下文,似乎有点失望,凉凉开口道:“殿下请谅解,孟楠不过是暂代敕使一职向殿下传命,具体事宜等殿下回了雍都之后,自然有人禀知。” 有人禀知?嬴铮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告诉他的是软禁于府,兵权架空,这都是直接和自己相关的。而其他的利害关系,恐怕孟楠还未告诉他,也不打算告诉他——不知自己手中最重要的右相伍缨和内史钱必,在此次风波之中受到了怎样的影响? 终南行刺,隶农叛乱,劫夺兵权,召回白战…… 短短数日里发生的这一切仿佛凌乱的石子,似乎能被一线串起,揭开一个重大的谜题。 嬴铮还未看清这局势,却隐隐地觉得心沉了下去。 同一时间,云容独自一人坐在回雍都的轺车之中,紧皱眉头,也在细细揣摩着这些事情的诡异联系。 在山口之时,她得知父亲作为敕使亲自来东离宫,心中吃了一惊,转向嬴铮低声道:“殿下,我父亲已到,我不能跟你回东离宫了。” 嬴铮并未犹豫:“先上车。” 轺车已在一边等候许久,嬴铮先把云容扶了进去,又回头对舒岳叮嘱:“敕使既已到,路上时间太长恐会令人生疑。车队入城前稍走慢些,入城后便恢复正常速度,我入山这几日的事情……不必刻意隐瞒,但要留心是否有人刻意打听。” 说完,他一打帘子,也进了车中。 外边天光太亮,云容坐在暗处,看着明媚的阳光在嬴铮身上照耀出一层金色的轮廓,脸庞却因着背光的阴影看不真切。 她刚才细细回想了数月巡查的经历,此时凝眉开口:“此前数月推行新法皆十分顺利,突然隶农叛乱,便群起而攻之,这也太巧了。” “可不是么。” 嬴铮冷笑一声,“我还奇怪,那一派势力如此雄厚,开始时闹一通,之后怎么就能忍这么长时间没动静。原来是要等一个时机,一次就把我摁死。” “此事与我们在终南山中遇袭,会有关联吗?”云容问出了自己刚才起便一直在疑惑的问题。 回想他们遇刺的昨夜,刺客袭击手法相当诡异,而且似乎并非一心要害命,眼见一击不中,转瞬就逃逸了。 难道就只是为了发一枚暗镖,在他们身上划几道口子,竟如此大费周章? 她忽然觉得受伤的肩胛处一阵疼痛,不由得拧了拧眉。 “眼下局势不清,我暂不能下定论。但我觉得应当不是同一伙人。” 嬴铮沉吟道,“清君侧……还真是好大的名头。眼下我是众矢之的,首先得把我召回国中的掌控范围,此后之事恐怕要看平叛与朝堂的争锋之势了。但无论如何,左不过是借此一事拔除我的势力,再赶我去封邑。此时刺杀,岂不是多此一举?” 云容沉思不语。 她也觉得昨夜之事处处透着诡异,与隶农叛乱、群臣围攻的风格大相径庭,若真是同一伙人所作,实在是叫人摸不着头脑。 莫非真是凑巧? 可若是两方并无关系,刺客背后又是哪里的势力,到底是为何行刺? 不知怎的,云容总觉得心中有种隐隐的不安。 未知的,才最为可怕。 这种不安其实在昨夜遇袭之后便一直如影随形,但在得知今日变故之后,它才翻上了她的心头,叫嚣着再也无法遮掩。 她正想得心头焦灼,眼前忽然一花,嬴铮已凑过来轻轻抱住了她,右手还小心地避开了她肩上的伤口。 她一时有些僵硬,听得嬴铮温和而有磁性的声音在耳边低声道:“云容,我时间不多。” 云容猛一抬头,却见他安抚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孟大人作为敕使前来,你决不能被他发现。我此次回雍都,恐怕会有许多耳目盯着,你先暂且回缈云阁去避避风头,千万不要贸然来我府上,如有需要,我自然有办法联系你。” 她猜到他要说什么了,有些焦急地抬手挽住他的手臂:“可你……” 他垂下的眼眸温润如雪山幽湖,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低头凑到她耳边,制止她往下说:“不必担心我。此种凶险,我并不是第一次经历……云容,你要相信我。” 她被他拥在怀中,偏头深深望进他沉沉的黑色眼眸。 依然是那样波澜不起,仿佛天地变色也不过风云飘散,金戈铁马皆握于股掌之间。 可不知为何,她心里没来由地猛地一沉。 她明白他的意思。 他要走了。 她一颗心直直坠下去,总觉得好像这一别,就会永远失去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她脑中一热,双手勾住他的脖子,不管不顾地闭眼凑了上去。 她颤抖的睫毛扫过了他的鼻梁,有点毛茸茸的痒。 他猛地抱紧了她,覆上了那此刻失了些血色,梨花一般温凉惨白的唇瓣。 曾经蜻蜓点水般的轻巧,此刻却是热烈而缠绵,仿佛要留下一个永不能忘却的誓言,一个决不会食言的承诺。 仿佛抓住了此刻,便永远不会失去。 世间既有美与爱,为何还要有光阴? 再美好的事物,终究会随着时间寸寸败落,这不是恶毒的诅咒,而是美到凄厉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