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月澹雪霁
十九岁的颍川公主站在武英阁的屋檐上,看着光秃秃一片的梨园,却想起了她十七岁时,母后带她去宗祠上香的那个春天。 那时,蜀国刚刚退兵,公主远嫁的车队尚未抵达成都。 景国从灭国的灾难之中逃脱出来,所有人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开始了新的生活。 可是,母后将她带到了宗祠。外边是早春湛蓝冰冷的天空,而宗祠里温暖而安静,明灯悠远,青烟袅袅。 “念儿,母后带你来这里,是为云容祈祷的。母后小的时候,父母开明,读书习字皆与兄弟一般无二,是听着圣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教诲长大的。可如今,母后自己明明也是有女儿的人,却为了自己的女儿,把别人家的女儿送去了那样的地方……” “母后……都是念儿的错……” “不,念儿,不是你的错……” 母后摸了摸她稀疏的额发,眼中满是疼惜,“母后一直很难过,自己身子不好,拼了命只生出一个你来,却让你也自小就是这副病弱的身子……” 母后明明身体也不好,父王多次嘱咐几位公子公主,不要惹母后伤心。 于是她有意逗母后开心:“唔……总生病的话,父王母后就时时担心着我,久了养成了习惯,便下意识地总会想着我,所以有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我一份儿,我便是最最受宠的一个啦。这么说来,其实念儿也是因祸得福,要不是这样,怕还要多挨不少打哩!” 母后果真笑起来:“你这个不省心的小丫头。” 她又叹了口气,“念儿,按说你是公主,总有一天会嫁出去,来这里并不那么合规矩,可母后今天带你来了,老祖宗想必也会疼惜你几分。你便在这里上几炷香,让老祖宗保佑云容那孩子在蜀国一切顺利、平安归来吧。” 瘦瘦小小的公主听话地点了香,认认真真为前往异国的挚友祈祷起来。 孟锦看着女儿微微颤动的睫毛,忍住心中的眼泪,也闭起眼来。 神明啊,如果你们真的存在;先人啊,如果你们在天有灵! 请原谅孟锦吧,我只是一个自私的母亲。 这一次,我拼尽作为一个母亲的全部力量,保护了我的女儿。 可我明白,这是一笔没有任何人能替她偿还的债。 我相信上天终究是公平的。我不敢祈愿念儿超脱这一切,惟愿来世她偿还孟家姑娘这一世的情意之时,再也不是此世这般病弱福薄的身躯。 所有的灾祸,请报在我的身上吧。 神明啊,请赐予念儿健康平安的一生。 脸颊上一片冰凉,颍川公主睁开眼。 眼前的袅袅香灰消失了,梨园里起了微风,下雪了。 她自小体弱,即使在王宫里四处打转,也从未爬到这么高的地方来。如今父王重病,母后薨逝,太子忙于国政,王宫中一片混乱,她竟因此得了片刻的自由,第一次站上了武英阁高高的屋檐。 原来,幼时的她羡慕地看着哥哥们学了武艺,能飞到高高的树上去,便是这样的感觉。 当初一家人温暖和乐的场面那样稀松平常,却再也不会有了。 最疼她的母后病逝,父王亦是奄奄一息。朝堂震悚,骨肉相残,遭此大变,她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自己瘦弱身躯之中,生命一点一点流失,直至油尽灯枯。 她知道,她再也见不到来年的春天了。 她是最受宠的公主,可她从未想过,自己没有死在外族兵临城下的时候,没有死在异国他乡,却死在亲兄弟举起屠刀之后。 一片雪花落在嘴角,她下意识地伸舌头舔了舔。 是苦的。 自从那一天之后,一切都是苦的了。 她忽然想起来,两年前的自己在宗祠为云容祈祷时,还偷偷地存了一点私心,为自己心心念念的意中人,随主君一同远赴蜀国的少年将军祈祷。 祈祷他平安无恙,早日凯旋。 两年时间里,她便是那望穿秋水的公主,既那样真切地忧心他的平安,也那样满心欢喜地期盼着他骑着高头大马回来,肩上已有了厚厚的军功,骄傲地来到父王面前,求娶她。 她的一生都局限在这小小的方寸之间,而在十五岁那一年,她也是在这片梨园里面遇到了他,遇到了生命中最惊喜的一抹亮色。 那一天的梨花开得烂漫,就像此时漫天的白雪。 转眼间,物是人非。 他是她此生唯一的意中人,可他们永远永远,都不可能在一起了。 嬴念锦往前走了一步,飘满了雪花的风吹起了她的长袍,仿佛振翅欲飞的白鹭。 她与漫天雪花一同飞了起来。 洁白的大地渐渐逼近眼前,她轻轻闭上了眼,眼角却渗出一滴冰凉的泪珠,喃喃道—— “云容,我对不起你。” “念锦,到底是为什么说对不起我……”云容反复回想着这句话,一路走得魂不守舍。 她跟在宫女身后,走在落满月辉的梨园之中。 夜已深了,满月在慢慢下落,地面一片银白。 她赶到武英阁时,公主已经被宫人们送回了宗祠之中。 她没有什么身份,能进宫来已是因为太子殿下的特许诏牌,眼下更不可能再去见公主最后一面。然而,正当她满心悲痛地准备离开时,嬴念锦的贴身宫女阿鸳却找到了她,告诉她公主让自己给她带一句话。 阿鸳眼眶红红:“公主说去武英阁坐一坐,让我去找宫人请姑娘进宫来,后来又叫住我,让我给姑娘带个话……就是这句话了。可是,可是……” 小宫女泣不成声,“等我再回去时,就见武英阁这边来来往往,一片慌乱,等我到了这里才知道,公主殿下从武英阁上跳了下来……” 云容又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回头看向渐行渐远的武英阁。 雪已经停了,清朗如洗的天空中升起了一轮满月,月辉洒在庄重肃穆的武英阁上,把落满雪花的屋檐照得一片雪白。 她和念锦从小一起长大,她了解这个看似柔弱其实很有主意的小公主。 究竟是什么事,让她最亲密的挚友如此绝望,甚至绝望到,那样不管不顾地纵身一跃? 一阵风来,满园梨树上的雪都被吹了起来,天空中顿时再次飘满雪花,恍惚如同梦境。 她忽然察觉出一丝异样。 不对,整个世界都不正常。 明亮的月辉之下,每一片雪花都闪着雪亮的荧光,在夜空中看得清清楚楚。此刻,漫天雪花竟同时静止在了空中,仿佛有神明凝结了时间。 一种奇异而熟悉的感觉在心头蔓延开来,她猛地一回头。 静止的风雪之间,立着一个白衣如画的清瘦男子。月华如练,他沐浴在清辉之中,仿佛下一刻就会融化在月光里。 他微笑道:“小姑娘,别来无恙啊。” 她的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复杂至极的念头,良久才干涩地开口:“……相月。” 少司命相月。 他上下打量了她半晌,摇摇头叹了口气,“还真是个苦命的小姑娘,一辈子没见,又变成这样了。” 一切都静止的瞬间,她也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仿佛是沉默了很久很久,她忽然低声开口:“相月,被烧死疼吗?” 少司命显而易见地愣了愣神,随即露出了牙疼的表情:“你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嫌弃地打量了她了半天,见她没有半分让步的意思,依然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忽然笑了。 “世间万事不过因果。神明畏因,众生畏果,我则是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所以嘛……疼是因为该疼。” 她默然半晌,不知想起了什么。半晌,她只是低声道:“你找我……有事吗?” 少司命一脸惊讶:“当然有啊。你还记得之前答应了我什么吧?” “什么?”云容疑惑地问道,那些过往错综复杂,她或许是欠作为凡人的他什么,可是他如今已恢复了少司命的身份,往事都应是过眼云烟了…… “哎,不许赖账啊。说好了把你的三片杜若叶给我,之前我只拿了一片对吧?喏,现在我要来取第二片了。” “哦,好。” 云容有些木然地探手到袖中摸索剩下的两片杜若叶。 她是凡人之身,动用不了什么法术,因此从在蜀国用尽了文离往杜若叶里灌注的一点法力之后,几乎就再没有看过这两片叶子。 可把两片叶子放到手心的瞬间,她忽然惊讶得说不出话—— 一片杜若叶依然青翠欲滴,鲜嫩如同当时她摘下它时的模样。可另一片杜若叶却已枯萎,再无任何生机。 这片叶子究竟是什么时候枯萎的? 她竟一点也不知道! 一只手伸过来,毫不见外地拈起了那片枯叶:“不错不错,我收下了。如今还剩最后一片,对应的是,唔……爱别离。不过对于楚岺均来说,我想想……哦对,是怨憎会呢。” “啧,有意思。我已经十分期待你们的第三世了,小姑娘。” 就像少司命每次出现与消失的那样,忽然一片温柔至极的白色月光闪过,他便消失在无垠的夜空中。 被风卷起的雪花无声落下,武英阁上依然是皎洁的银光。 云容想起什么,猛然间几乎喘不过气。 相月刚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难道,是她突然想到的那个意思?! 仿佛有无数牛毛般的细针海浪一样涌来,在她身上扎出了一片寒意。 凛冬的寒风从皮肤浸透了四肢百骸,冻住了她压抑不住想要尖叫的喉咙。 不不不,一定是她想错了! 她被自己心中可怕的猜想吓得几乎要软倒下去,眼前升起一片黑雾,片刻之后才听到耳边荷衣焦急的呼唤:“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她一把抓住荷衣,嘴唇没了丝毫血色,“太子殿下在哪里?我……我要马上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