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山阿 第三十三章 奉都门学
正月初七,晟国开朝,奉都门学亦是新年第一天开学,却早已熙熙攘攘,人头攒动。楚岺均云容二人刚到门前,便看到如斯盛况,不免吃了一惊。 奉都门学名声在外,亲眼得见,亦是气势恢宏。正门虽不大,但漆黑大门肃穆而立,上有一四方漆匾,“奉都门学”四个苍劲大字金光闪闪,令人肃然起敬。 外墙之内,里面的宫殿座座耸立,比旁边的民居高出不少,同样是粉墙黛瓦,却端的是一派高雅脱俗、落落大方,散发着浓浓的书卷气。 二人刚下马车,便被纷涌入内的学子们裹挟着进了门,云容奇怪,拱拱手问旁边一位看着眉目和煦,大概很好相与的年轻人,“这位仁兄,今天门学怎么如此热闹?” “哎,你不知道啊,看来是新来的吧?今天新年开学,开堂授课的都是大家,跺跺脚神州大地都要抖三抖的那种,而且祭酒韩唯大人也会亲自到场听讲! “韩大人可谓高山仰止,又是很受晟王器重的上卿,轻易见不着,但我听人说,他来门学听讲时,可是丝毫不摆架子,每每听到兴起,甚至会在课堂上与人辩论起来,那场面,简直就是神仙打架,平时难得一见,你可真是来着了!” “哦,这么厉害?那倒是一定要看看了!”云容被勾起了兴趣,偏头看看楚岺均也一副十分期待的样子,两人便随波逐流,顺着人潮,跟着这位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的仁兄,走进了第一间大殿,正是今日主讲的第一课堂。 大殿之中,已是人满为患,众人皆自备绢席,席地而坐,议论争辩之声不绝于耳。殿中央有座四方讲台,四边都为十几步等长,四角各有红木圆柱,支撑着高高的殿顶。讲台宽阔,后有一扇巨大屏风,上绘千里江山一幅,笔力万钧,气势磅礴,屏风之前是一绢席、一矮桌,但空无一人。 讲台前方正中,则左右摆着两块绢席,左侧席空置,右侧席上端坐一人,便是今日第一讲的授课之师。那是位须髯飘飘的老者,简单素衣,周身无修饰,在四周人海簇拥之中手握一卷,正襟危坐,旁若无人地专注读书,令人由衷敬佩大学者手不释卷的精神。 “下午第一课马上就要开始了!呶,你看到屏风前的空席没有?晟王朝政不忙的时候,偶尔也会来听讲,就是坐在那里。先生左侧空席呢,则是专为反对的人准备的,若有意见相左之人,自信有把握能辩过当堂讲师,大可以直接上台坐在那儿,两人对辩。 “唉,不过啊,这上台辩论还是需要些胆量的,若是输了,总免不了羞臊一番。反正我在这儿学了半年多,没见过几个人真敢上去和老师对辩。不过今日这么热闹,说不定就有胆大的,那可就有的看咯!” 讲师虚左以待,有异议者可直接上台当堂辩论,这里的学风,果然令人耳目一新。的确,无官守,无言责,百家争鸣,兼收并蓄,这正是奉都门学最大的魅力。 课将开讲,台上老师清清嗓子,殿内瞬间肃静,仿佛空无一人。 这是位大儒,今日所讲,便是“仁者无敌”,从个人讲起,逐渐论述到为君之道,果然是论述字字在理,殿内众人都是屏息静听,沉心思索。 “为君者,要施行仁政。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王侯霸业,在恤不在罚。 “身为君主,若是能施行仁政,减免刑罚,薄敛赋税,鼓励民众深耕细作,身强力壮的年轻人都修孝悌忠信之德行,入以事其高堂长兄,出以事其君王长辈,国家自然兴盛发达,兵强马壮,天下莫能与之敌。” “施仁政,必要关注民心。夏桀、商纣之失天下,究其原因,就在于失去人民支持;失去人民支持的原因,莫过于君主不关注民意。民心,便是君王为政之本。” “先生此言差矣!需知为政而期适民,皆动乱之端!” 众人正听得入神,忽然有人出言反驳,一时哗然,再看起身之人约在中年,一身龙凤虎纹紫色绣袍,佩玉精美,发髻服饰一丝不苟,器宇轩昂,双目炯然,在场已有人惊呼出声:“祭酒大人!” 这竟然就是鼎鼎大名的奉都门学现任祭酒,韩唯大人。 殿内顿时响起了一阵骚动,众人都在激动地交头接耳,名字如雷贯耳的祭酒大人,要亲自上场辩论了! 台上先生神色未变,微微一笑,看向韩唯的方向:“祭酒大人有何高见,何不上台来与大家分说?”韩唯当仁不让,大步走上讲台,一撩裙裾下摆,在讲师左侧的绢席上坐下来,对他一揖,便朗声开口: “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之论,不过是不懂治国的学士之见,要真正地治国理政,却不能效法。若真是民心至上,但凡有国之大政抉择,只要微服私访,遍询百姓意见便可,天下君主还要招徕能臣贤士做什么? “具体到政策推行上来说,君王强力推行耕田开垦,是为富民,民众会嫌君王酷厉;严刑重罚,是为禁绝恶行,民众却不满君王严苛;征赋钱粟,填充国库,是为预备救济饥馑、准备军粮,民众以为君王贪得无厌;征兵训练,是为厉兵秣马,保卫家国、力克外敌,民众却恨君王暴虐。以上四项,皆关乎国家治安之根本,然民不悦之。 “由此可见,民意所见,皆在眼前私利,鲜有为家国大局考虑者。恰似婴儿生恶疮难忍,动刀则尖声啼哭,它又岂会知道,若要根除恶疮,必得受此刀割苦楚,方能一劳永逸? “因此,若施策只在乎民心所愿,因民不悦便荒疏策略,则国将不国,动乱必兴矣!” 此番论述有理有据,激起了殿内众人的讨论,放眼望去,倒有不少人眼放精光,似乎有好些跃跃欲试也想要一辩的人,只是或许慑于祭酒大人盛名,有些犹豫不决。 云容看向楚岺均,却见他一脸阴沉之色,似乎不同意这一番论证。但她知道,楚岺均向来不欲与人争,昭国使者的身份更是特殊而敏感,自然不会在这时上台去,和晟王面前的红人,奉都门学祭酒韩大人争辩。 感受到云容的目光,楚岺均也向她看来,看了看周围大家都在各抒己见,似乎此时已到了众人可自由讨论的时间,便稍稍凑过来,低声对云容说:“晟王重用韩唯这样的学士,实在让我心惊。现下晟国虽然尚未恢复曾经的辉煌,但长此以往,只怕会成为昭国的劲敌。” “为什么?” “韩唯此论,说到底,与你我从政理念出发点虽不同,但不无道理。若是君主一心追求霸业,一切政策皆为富国强兵,攻克它国,不得不说,这应当是最为有效的途径。 “去年我来此出使,行程十分仓促,没能好好观察一下奉都。今日我面见晟王,传达了主君断交之意。晟王当然不悦,却依然以礼相待,甚至以盛宴招待我,话里话外,皆有意招揽,要我为他效力。我为昭国主使,身份如此,他亦不耻求才,更不惧闲言碎语,可见他平日网罗人才,能做到何种地步。 “晟国三百多年前曾为霸主,虽然之后衰微,不复当年风采,但我之前已有耳闻,现任晟王铁石心志,雷霆手段,有一飞冲天之气象,更有问鼎中原的野心。 “如今,我亲眼见到奉都门学之兴盛开放,亲身体会到晟王之求贤若渴,眼见天下英才汇聚此地,晟王重用韩唯这样惨礉少恩之学的同时,还在网罗人才上如此卖力,不惜一切代价发展国力,恐怕不出数十年,必然是天下一霸,昭国难以为敌。” 楚岺均叹了口气,“我原先觉得,景国与晟国针锋相对,来拉拢我们,大概是个幌子。可如今,真的有机会细细观察晟国,我才深觉其可怕。 “我现在是真的希望景昭两国能顺利联手,先灭晏国,再让景国把晟国扼杀在萌芽之中,免得它将来一发不可收拾。” 第一天奉都门学听课毕,两人都深觉意犹未尽。无论如何,对于读书人来讲,这里依然是个宝地,能有来此听课的机会,难能可贵。 依主使之令,使团仍在奉都逗留,等待昭国国内传来的消息作进一步打算。 昭国名义上既已与晟国断交,那么除了与晟国朝廷卿大夫打交道以外,使团中人并无多少事务。于是,楚岺均和云容但凡没事,便经常去奉都门学听讲。 奉都闲适,日子也过得极快。听听课、辩辩圣贤道理,一眨眼就到了正月下旬。 这一日,两人照例去了奉都门学,到下午结课,正想返回传舍时,却见使团中一人气喘吁吁地赶来,正是来找他们的。 楚岺均疑惑,“出了何事,你这么慌慌张张的?” “大……大人,主君新派了行人过来,已经入宫去见晟王了!” “什么?!”两人都吃了一惊。 楚岺均为昭国使团主使,主使在此,主君却另派了新人,未跟他打过招呼就急匆匆地直接去面见晟王,这是什么道理? 难道……楚岺均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心猛地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