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七月流火
白天时的蜀王看着几乎毫无血色,而此时,他的脸上却染起了一片红晕,身上还传来一股酒气。 一位蜀国宫女侍立在一旁,此时笑盈盈地往前一步道吉祥:“大王,王后天作之合,只待合卺之礼!” 她托起手中端着的漆盘,上面是一个雕成凤鸟形状的精致双连耳杯,杯中清酒荡漾,这便是合卺酒了。 就是这时候了。不上也得上! 云容眼波一转,笑眯眯地伸手捧住了合卺杯,宽大的衣袖拂过漆盘时轻轻颤了颤,似乎并未碰到杯子。 可只有她知道此时的佳酿里落了什么。 启明燃落“啧”了一声,“不错,娘子总算肯笑一笑了,冰山美人可不对寡人的口味。” 云容脸上笑嘻嘻,暗自磨了磨牙。 上好的迷魂药,任你嘴再挑,保证吃了还想吃! 他凑过来时,带来一股浓重的酒味,云容嫌弃地抽了抽鼻子。 酒这种东西,自己喝着香,但从别人身上闻到就有些一言难尽了。 没办法,云容默念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咬牙凑过去和他一起喝了合卺酒。 “启明在上,合卺礼成。大王与王后同心相结,永寿偕老!” 我谢谢你啊! 云容顶着快要笑僵了的面皮,用默默的腹诽欢送宫女出门去,心里暗暗算着时间,推断自己还得与这家伙扯多久皮。 宫女走到殿门口,很贴心地轻轻回身把门关上了。 从这一刻开始,殿中就只剩他们二人了。 ……有点尴尬。 云容扫视了一圈寝殿四周。 虽说婚服皆以黑色为底,但喜烛还是和中原一样大红的颜色,外面绘着细细的金纹,在摇曳烛光中显得迷离而梦幻。 还好还好,要是面对着一屋子黑漆漆的蜡烛,云容恐怕笑都笑不出来了。 “娘子怎么这么沉默?就没有什么要和寡人说么?”燃落嬉皮笑脸地凑过来。 云容剜了他一眼,更不想说话了。 说来也奇怪,见到他之前,她坐立不安,生怕自己下药的计策败露,可真的见到这位自己的“夫君”,她却一点儿也不紧张了,甚至不想和这家伙虚与委蛇。 经过白天那一出,她算是看出来了,这初初即位的蜀王可不是盏省油的灯。 没事。她默默在心里道,你慢慢说吧,反正等会药效一发作,想说也没的说了。 ……怎么还不发作? “啧,娘子没有话说,寡人可是有话要对娘子说。” 蜀王受了冷落,却一点儿也不在意似的,依然没脸没皮地凑过来。 云容不想与他靠的太近,不露痕迹地往旁边一躲,没想到他手臂一伸便拦腰截住了她的去路,那张脸便凑了过来。 之前没有仔细看,可突然这么一凑近,她突然发现他这张脸其实很有些清冷凉薄的美感,加上此时额间的那粒朱砂痣,更衬得皮肤雪白,唯有眼角一抹酡红,恍惚于盈盈烛火中悬挂着一滴泪珠。 云容猝不及防,下意识要他推开,却听他十分亲昵地凑到自己耳边,轻轻说出一句话—— “你不是颍川公主吧。” 云容几乎微不可见地抖了一抖。 虽然她马上稳住了自己的心绪,竭尽所能地掩藏了不自然的痕迹,可启明燃落实在靠得太近,她不敢确定他是不是感觉到了她一瞬间的僵硬。 脑中一瞬间一片空白,她还没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办,急中生智,竭尽全力,柔柔地、甜腻腻地唤了一声:“大王——” ……启明燃落有没有察觉她刚才的异样,她不知道。可她清清楚楚感觉到这一声出来,那人是货真价实地抖了三抖。 好吧,也怪不得他,连她自己都觉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燃落抖完了,却还是不松手:“娘子这一声真真是唤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还以为我是亡国的幽王呢。我可不是昏君,你也没有褒姒的妖娆啊,是吧?” 云容:“呵呵。” 正在此时,窗外忽然传来几声几乎微不可闻的轻笑。 谁?!她猛地绷紧了。 燃落凑到她耳边低声细语,从窗边看来,这姿势就仿佛蜜里调油的新婚小夫妻一般亲昵,可实际的话却有些咬牙切齿:“演戏都不会吗?就你这两把刷子还想冒充公主,以次充好也未免过头了些。” 云容脸一黑。 不过,她当真没再动,只是竖着耳朵听。 那笑声一落,几个脚步声便渐渐远去了。 前一刻还亲亲热热地凑在跟前,这一刻他却一把放开她,拍拍袖子:“总算走了。带着你演戏可真不容易,果然还是一个人轻松。” 云容没顾得上和他争辩,只是一阵恶寒:“这还有人听墙角的?” 他一声轻笑:“一看你就是第一次嫁人吧,小姑娘。” 云容白了他一眼。 不然呢?你不也是第一次娶妻? 燃落了然于心:“我嘛,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啊。” 云容彻底不想和他说话了。 “揩了点儿油,多有冒犯。不过事急从权,殿下担待些。”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旁边的小茶几旁坐下,一侧头也对她伸手致了个意:“坐吧,春天刚来,夜还很长呢。” 云容犹豫了一下。这个蜀王言行举止奇奇怪怪的,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莫非他也是假冒的? 云容被自己心里冒出来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世上不会有这么好的事吧? 燃落看她还在犹豫,无聊地叹口气:“知道你心里没底,那寡人先给你交个底吧。你放心好了,寡人呢,不喜欢女人,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不喜欢女人,难道喜欢男人? ……咦,原来蜀王是个断袖?! 听到这个重磅消息,云容却突然想起来一个关键的问题:刚才下的药怎么还没生效? 都下到狗肚子里去了?! 不过多思无益,如今在他的地盘上,自己掌握的信息实在太少,还是走一步看一步比较保险。 于是,她也走过去坐在了他对面。 无论如何,至少目前来看,蜀王似乎的确对自己暂无恶意。她甚至隐隐觉得,他如此表现,是因受人胁迫,可能还有求于她。 小茶几上有一壶热腾腾的茶,大概本来是预备着放凉了,后半夜给新婚小夫妻降火用的,此时却刚好入口。 燃落颇有主人风范地起身为云容斟了茶,姿势优雅,居然和中原茶艺的标准手法毫无二致。 他一边斟茶,一边悠悠然开口:“所以呢,娘子姓甚名谁?” 云容的目光始终状似无意地跟着他的双手,此时莞尔道:“大王说笑了。妾嬴氏念锦,为当今景王与王后之女,之前八字、姓名都送到了蜀国来合,大王倒是都不记得了?” 八字姓名自然送的都是嬴念锦的,而且那时合八字的……还是当今蜀王已经入土的爹。 燃落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看了半天,“哟,还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小姑娘。好吧,我不与小姑娘一般见识,先来个自我介绍好了。” 他慢悠悠地给自己也倒上了茶,呷一口,道:“启明氏燃落,因生于七月十五,先王夜闻‘七月流火’之歌,颇觉玩味,遂赐名‘燃落’是也。” 云容随口接道:“那安阳王名泮,难道是生于泮宫之侧?” 燃落嗤笑一声:“那当然不是,这里又不是中原,哪有什么泮宫。不过是取个水字,盼着将来能把我这火给浇灭了而已。” 云容不由得暼了他一眼。 燃落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还能做到笑意不变,自顾自转了个话题:“你猜,寡人是怎么知道你是假冒的?” 云容滴水不漏:“妾不知道大王为什么觉得妾是假冒的。莫非因妾不够美貌?” 燃落神态自若地接下去:“因为寡人聪明啊。” 云容礼貌地保持微笑并拒绝接下话头。 燃落忽然一拍脑门:“哦对了,你大概想问,怎么下的药没起效,对吧?” 云容的瞳孔倏地一下缩紧了。 这的确是她刚才一直在疑虑的事情。 按理说,文离给她的这副“倾樱散”不出片刻便该生效。 被下药之人昏迷不醒,却会做逼真至极的春-梦,醒来后只觉记忆模模糊糊,却的确有梦中发生之事的印象。 可这都多少片刻过去了! ……那死狐狸不带这么坑人的吧! 燃落看见她的眼神,满意地笑了:“为表诚意呢,寡人就告诉你了。寡人呢自小体弱多病,这你大概早就知道。不过……其实寡人不仅是个药罐子,还是毒罐子。” 毒罐子? 还有人天天服毒么? “不过也是你运气不好。若是当初那老东西,恐怕早就中招了,可惜现在王位上的是寡人,你这小小伎俩啊,在我这儿实在不够看。”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哦对了,那药的味道还挺不错,有春天的味道。你若是带的多,不如下次给我一点泡水喝。” ……这还是人么?! 云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大概她的运气一向不大好吧。 思索片刻,她也懒得继续演戏了,身子往前一凑,下巴搁在手上,细细地盯着他的眼睛:“既然如此,你何不直接把我告发出去,刚才却还要拉着我演戏?” “按你的权势地位,说我是真是假,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就算我没有下药,你说下了,那就是下了,谁还能多半句嘴?” 云容笑了,她满意地看到燃落一直懒洋洋的笑容微微敛了起来,“在这王宫中至高无上的大王啊!你也有做不到的事,不得不求助于我这个来路不明的异国人,不是么?” 她眨眨眼,笑眯眯道:“大王想要妾做什么呢?” 燃落定定地看了她半晌,嘴角再一次勾起:“不错,是个挺聪明的小姑娘,总算让我放了些心。” 他捧着茶盅,不紧不慢道:“不过这事儿么,你还不一定办的来,先不着急。你初来乍到,还有的是麻烦来找你,寡人今天心情不错,便给你个实惠。”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莹白的小玉瓶,放在了桌面上:“呶,吃了这药丸,你便能真的装成个病人了。” 云容挑了挑眉。这就要哄她吃来路不明的东西了? 他敲敲桌面,“实话跟你说吧,摸到你脉象的时候,我便知道你不是颍川公主了。我这么多年病下来,摸摸脉象还是说得准的。真正的颍川公主和我一样,是个天生的病秧子,你倒是活蹦乱跳的紧。” 原来是这么露馅的? 好吧,俗话说久病成良医……她还真是信了他的邪! 燃落瞅瞅脸色不豫的云容,笑嘻嘻地又补一刀:“而且你装的也不像好吗。今天不过是惊鸿一瞥,问冥那女人看不出来也正常。不过,你很快就要去和她近距离接触了,时间长了,我可保不准她会不会看出问题来。” “问冥?” “就是夕问冥啊,哦就是你们说的大司祭。” 原来她叫夕问冥么……姓是蜀人的姓,名却着实有些奇特。 云容轻笑一声,手指拈起那冰凉的小玉瓶,打开塞子倒出了几颗白色的丸子,放在手心凑上去嗅了嗅。 “放心吧您嘞,干服冲泡老少咸宜,无色无臭无味——” 燃落突然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敲敲脑门,“哦,似乎可以考虑加一点味道和颜色来着。你那药喝起来可比这个更带劲。” 云容没理他,径自又把药丸倒回了瓶中,重新塞上塞子:“大司祭干嘛要来找我?” “你很快就知道了。” 燃落阴恻恻地笑起来,“不过,她不来找你,难道你不会去找她么?” 云容的眉心跳了一跳。 他怎么知道? 对自己来说,来蜀国当然不是单纯的和亲,自然有她的目的。 这片游离在中原之外的神秘国度是个幽深的寒潭,要达到她的目的,必然是要把这池水搅得越浑越好。 所以,她必定会去接近那个神秘的女人,蜀国神权的最高代表。 “见她的时候,不要太刻意了。那女人多疑的很,性格也古怪。你就好好的当个傻傻纯纯的娇弱公主,别想太多。” 云容细细揣摩着他话里的意思。 听他的话头,蜀王与大司祭之间,似乎有着隐隐的兵戈之意。恐怕就是碍着王权与神权之间相互掣肘的束缚,又无任何一方有压倒性的实力,所以两边暂时维护着表面上的平静。 不过,这相互敌视的根源,恐怕也正是来自王权与神权间的争斗吧。 古往今来,爱恨权欲,不外乎是。 这倒是让她心定了些。蜀国若真是上下铁板一块,那景国可谓再无安宁之日。 只要有一丝缝隙…… 总有一天,她会把那里面一切腐烂不堪的腌臜事物都翻出来,叫这数百年盘踞于山岭盆地之中的国度,换个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