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死生契阔
神坛真的很高。 腾空的一刹那,她看见底下满城杀红了眼的人群,和昏暗一片的曜都。 曜都,日光照耀之城。 这座启明神保佑的城池,这座启明神保佑的国度,注定将和此刻的太阳一样,泯灭在遮天蔽日的怒火之中。 暗红的天幕、喧嚷的人群,一切都模糊了,只有呼啸的风和燃烧的火焰。 张开双臂飞起来的瞬间,云容的视线模糊了。 她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梦境,那里有终年不散的薄雾和流云,有草叶的芬芳和青绿的盎然生机,不是这混乱而浑浊的燃烧的人间…… 这二十年作为凡人的一生啊,竟然就要这般惨淡地结束了。 不过是一场笑话。 不,这是一场罪行。 而她,是最不可饶恕的罪人。 然而,呼啸的风声只袭来了一瞬,她随后听见撕心裂肺的一声喊:“云容!” 她的身子在空中不受控制地翻转,看见他黑色的长袍在空中绽开一片肆意渲染的墨色,遮住了昏暗天幕中唯一明亮的燃烧日轮。 他和她一样在飞速坠落,却拼尽全力向她伸出手,像在云海之上追逐一闪而逝的流星。 她的视线模糊一片,黑暗就这样覆盖了下来。 不甘的泪水终于飞洒出来。 云容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心。她的心在滴血,她还想再看看他,看他深深的瞳仁中映出自己,看漫天飞舞的星光落满他的长发和衣袍…… 梦境中的永恒不过一瞬,此时的一瞬却已经是永恒。 昼夜飞旋,天地颠倒。她猛地沉入了一片柔软与冰凉之中。 这便是死亡么? 朦朦胧胧一睁眼,梦境变成了现实。她漂浮在水中,四周是绽开无数涟漪的星河和飞跃的银色鱼儿,水面上是漫天飞舞的银白星絮。 芦苇飘摇,星光流淌,她猛然跌进一个炽热的怀抱,几乎要被他揉进骨血里去。 “云容,你怎么能!”漂浮在星河之中,她根本无法挣脱他的怀抱,更看不见他的脸,只能听见他愤怒至极又隐忍至极的声音,“你怎么能,就那样跳下来……你想着你死了,我就可以拿解药活下来,是么?你是这么想的么?” 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下意识地紧紧回抱他,任由眼泪肆意横流。 “可是你死了,我一个人怎么活得下去!我们出生就订下了婚约,你不知道我一天天地想象着,和我定亲的是个怎样的姑娘,可见到你的那一刻,一切都被风吹散在了朝阳里。那一瞬间我满脑子都在想,面前这个姑娘将会成为我的妻子,我真的……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嬴铄,你……” 云容哽咽得几乎喘不过气,你不知道!你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可他忽然吻了上来,堵住了她的话语和满脸泪水。 他的嘴唇炽热得像是一团火。 四周星河冰凉,而身边人滚烫。天地万物尽皆失色,一切都是虚妄,唯有身边这个人才是真实。 “你怎么会觉得,你死了,我还能安稳地活下去呢?我永远永远都不可能忘掉你……哪怕是在夕问冥的梦里,我成为了先蜀王启明溯,你是红衣的司祭,在洪水之中登上神坛祭天的刹那,我一眼就认出了你,可我不敢表露出一丝一毫,决不能让当时的蜀王发现你就是之前我的小姑娘……” “那时我有满心无法言说的爱和痛苦,在最最绝望的时刻,我不能期盼神迹,只能奢望还能再见你一眼。” 他一边说,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背,仿佛宽慰一个丢了心爱的布娃娃的小女孩,“所以,我知道你一定也有苦衷。云容,我懂的……我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痛苦,你若是不愿说,就不必说。” 他的大手覆盖住了云容冰凉的指尖,将它放到他胸膛热烈跳动的那一处,“我只想告诉你,我的心就在这里,它只属于你一人。” 这时,星河之中突然卷起了巨大的漩涡,星空坍塌,夜空骤然亮得如同白昼! “嬴铄,这……”这个幻境,正在坍塌! 雪亮的白光和呼啸狂风之中,她想挣扎出来,却被他更紧地拥进怀里,只听见最后一句低语:“……不怕。” 眼前骤然一黑,一股灼人的热度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一睁眼,到处是血红的问冥花海,但花海周围则是灼人的烈焰,火舌带着不可抗拒的高温不断蔓延,吞入一片又一片的花丛,鲜嫩欲滴的花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火光吞噬,枯萎焦黑。 这是……已经陷入火海之中的荧惑殿! 到底是怎么回事?云容只觉得眼前场景几经变幻,几乎无法分辨眼前是真是假,唯有舔舐着肌肤的高温昭示着,至少这场火是真的。 她突然感到胸前一个原本冰凉的坚硬物体变得滚烫无比。——所以,是千秋笔么? 但他为什么会突然出手救下他们? 正在分神之时,她手中突然被塞入一把温热的短刃。 黑衣的男人一把把她拉起来,又快速地抱了她一下,随即盯紧了火海之中传来人声喧哗的方向,“云容,火马上就会烧过来,我们要赶紧从这里出去。外面可能有危险,你一定要小心!” 荧惑殿中热浪逼人,熊熊燃烧的大火占据了殿中几乎所有的空气。 她在一片火光中被他拉着跌跌撞撞往外跑,踏过焦黑的花丛和干涸的溪流,冲向火海之外的人间…… 人间也在燃烧。 满眼都是疯狂打砸的蜀国民众,而在一片混乱之中,她看见了那束直上天际的火光。 天空中的日轮依然是烙印出的暗红伤口,但巍峨九层神坛之上,神树在熊熊燃烧。 耀眼的火光是最纯粹的金色,仿佛汇聚了人间的一切幻想、妄念、善良和罪恶。神树的树干上绑着一个人,那人一身白衣,低垂着头,一瞬间就已被火焰吞噬…… 那是启明燃落! 云容一声惊叫还没有叫出声,身旁已有一道巨大的阴影直劈下来! “小心!”一股巨大的力道猛地把她拉离了危险,嬴铄一把迎上去,劈断了挥动斧头的壮汉的手腕,鲜血顿时溅了他一身,又在转瞬间隐没在黑衣之中。 “这里还有王族!”一声尖叫,顿时引来了周围一大片仇视的血红眼睛,“杀了他们!” “我们不是……”半句话还没说完,已经被一拥而上杀红了眼的人们打断。 嬴铄的神情凝重起来。 设计挑起蜀国民众与奴隶的怒火,推翻蜀国王室的确是他们的谋划,可正如启明泮妄想这些民众在帮他推翻了王兄之后,还能心甘情愿推举他上台一样,他们也低估了这股怒火的可怕! 压抑了太久的愤怒一旦爆发,便再也没有理智可言。 此间是无尽的深渊,是人性至暗的爆发之处。 锵的一声,他又挡住一把锄头的攻击,然后猛一发力,踢飞了周围的一圈人,回身拉云容:“快跑!” 云容却突然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挥开他的手臂,猛地撞过去——就在嬴铄的背后,有一个人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大刀,下一刻就要砍下来! 突然“嗖”的一声从旁边掠过。 这轻微的声音在天崩地裂的战场上几乎微不可闻,却带来了不可阻挡的死亡的气息。 下一刻,举着大刀的人猛地僵住了。 片刻之后,他软倒下去,刀背砸在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发出一声钝响。 一支黑杆黑羽的箭深深地插入了他的后脑勺。 同一时间,远方传来炸雷一般的战鼓声! 那是他们熟悉无比的战鼓声。 景军的战鼓。 武安君率领的景国军队,终于杀进了曜都。 因着巨大的惯性,云容和嬴铄紧紧相拥着,在满是尘土鲜血的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下来。 云容勉强抬头,望向黑箭射来的方向。 远处一幢小楼顶,一身银甲的洛玄璜拉满了弓,背靠着重新显露光芒的红日。 那样辉煌,那样威严。 仿佛射出的不是箭,而是神明不容抗拒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