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岂曰无衣
下雪了。 小宦官捧着令牌在前面几乎一路小跑,云容跟着有些吃力,只顾低头小步疾走。额头忽然一凉,她一抬头,只见梨园之中已积了薄薄一层雪,恍惚间如万树梨花开。 但地面雪一点也积不下来,因为御花园里时不时有步履匆匆的宫人大臣走过,园中小径石板上是湿漉漉的一片。 她接到入宫诏令,便急匆匆从左相府被带了进来。 带路的小宦官只知刚结束的守城一役中景军惨胜,准备再次向蜀国请成,但并不知道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要这样着急地把左相家千金召去。 依稀看见临华殿时,只见宫女太医进进出出,一片忙乱,云容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念锦莫不是出什么事了? 临华殿里一片混乱,颍川公主榻前拉起了纱帐,远远可以看到王后坐在榻前,正用帕子不断地拭着泪,而旁边是一片忙乱的太医和宫女。 殿里到处都是哭声和焦急的说话声,虽然都有意压低了,可依然拂不去殿里的哀戚氛围。 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烈,沉沉地压得云容喘不过气。她一眼看见阿鸳眼睛红红地跪在临华殿一角,心中一动,连忙过去问缘由。 这一问出来,云容也沉默了。 一个时辰前,守城之事暂毕,嬴铮和嬴铄已从城门回到了宫里,一回来便与主君和诸位重臣进了武英阁密议。 当时颍川公主正在武英阁不远的林中散步,见此情景悄悄摸过去偷听,竟没被人发现。 可再回到临华殿之时,她面色惨白,摇摇欲坠,却忽然冷静到极致似的把身边下人都遣了出去。 过了一炷香的工夫,阿鸳最先觉出不对劲,要敲门进来却发现殿门已被从里面闩上了。 待到她们终于找到人打开门进入殿中,这才发现公主竟已拿不知哪里摸来的匕首割了腕,鲜血流了一地。 临华殿上下顿时乱成了一团,匆忙请来了王后和太医,太医刚刚才把公主的伤势止住,却说公主自小体弱,情况异常凶险。 云容的心缩成了一团。 她想起蜀军攻城的第一日,念锦一脸氤氲的红霞,眼中却慢慢聚起了泪水:“云容,你说,我的人生像不像一个最讽刺的玩笑?” “人人都道我是最受宠的公主,人人都羡慕我的荣华富贵。可我想要的只不过是不必整天吃药,能看看草长莺飞到底是什么模样,能对我的心上人笑一笑,而不必担心我这一笑就会让他送了命。” “最想要的东西,我连最亲近的人都不敢告诉。” 当时满目忧伤的颍川公主此时正静静地躺在榻上,呼吸微弱到近乎不闻。隔着帘子也隐约可看出,她原本苍白的小脸已白得几乎透明,毫无一丝血色。 一只骨节清晰的细瘦手臂伸出帐来,手腕处细细密密地缠上了纱布,惨白的纱布上渗出一片血红。 云容心里隐约地有了个猜想。 她小心地凑到擦拭着泪水的王后身边,低低开口:“姑母,蜀国……是否开出了什么讲和的价码?” ------------------------------------- “蜀国与我国讲和,条件有三。” 武英阁之中,众人尽皆屏息,听嬴铮禀报蜀国国内传给安阳王的谈和密令。 “其一,君上对蜀王称臣。” “其二,要我与嬴铄中一人赴蜀国为质。” 众人默然无语。如今局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要求势弱之国称臣割地、遣送质子均是常事,但一朝落在自己头上,才觉屈辱之甚。 “其三,要把颍川公主……嫁给蜀王。” 嬴铄感觉心口一股鲜血涌上来,还未开口,已听得旁边嘶哑的一声:“畜生!” 正是太史。 司马弘目眦尽裂,“公主殿下未及双十年华,而那蜀王已是年过五十的朽躯了!蜀国蛮人,可还懂半分礼义廉耻吗?” 阁中众人均是咬牙切齿,群情激愤,可没有人能斩钉截铁地说出一个“不可”来。 三月围城,将士血染千里,城内亦是燹骨成丘,饿殍遍野。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景国撑不下去了。 沙漠中濒死的绝望旅人忽然看见一眼泉,哪怕泉水有摧心剖肝之毒,除了饮鸩止渴,可还有别的出路? 景王面色阴沉几乎看不出什么异样,颤抖的手却出卖了他的痛苦。 一边是两个爱如珠宝的孩子。 一边是景国寸寸血泪的国土和子民。 ……可他首先是景国的君王,然后才是他孩子的父亲。 他在极度的痛苦之中,忽然想到了自己一生挚爱的女子,那双饱经风霜的帝王之眼,忽然就热了起来。 锦娘,锦娘。我曾与你许下双宿双飞的诺言,可如今我不能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就连你的孩子也保不住。 寡人……不仅是一个无能的君主,更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 景王咳嗽一声,阁中顿时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等着他的决定。 半晌,他终于艰难开口,喉头血意淋漓:“讲和。这几个条件……都可以接受。” 众人一片死寂,无人反对,却也无人敢出口赞成。 “此行,谁愿为寡人前去?”他问出这个问题,众人眉心皆是一跳。 数日前请成的使臣方钰在阵前被射杀,尸骨未寒。 安阳王嗜杀成性,哪怕此时他们手握敌方军报占得先机,也无法保证此次派出的使臣安全。 “禀君上,臣愿往。”司马弘率先出声。 “方大人是臣的挚友。斯人已去,风骨长存,臣愿效之,为国捐躯亦死而无憾。且臣家中父母膝下,尚有三个儿子。忠孝难两全,臣为长子,长子不孝…也还有兄弟代为奉养。” 他向景王一礼:“臣弟仲懿才能不在臣下,若臣真有三长两短,仲懿可担太史之责。” 景王点点头:“司马文,对么?寡人有印象。卿可放心。” 阁中其他人均是一片沉默。半晌,靖阳君转身,躬身向司马弘拱手一礼。 众人都默默向他躬下身去。 司马弘缓缓欠身回礼。 景王长叹一口气:“有诸位鼎力相助,是吾大景国之幸。余事容后商议,诸卿先回府给家人报个平安吧。嬴铮,嬴铄,你们两个留一下。” 阁中气氛顿时又沉重起来。 鱼贯离开的重臣们走出去好一段,依然忍不住回首看阁中三人的情况。 他们知道,这必是要决定质子的人选了。 待大臣都散尽了,嬴铄一步上前来拜下:“父王,儿臣……”“嬴铄!” 嬴铄还未抬起头来,嬴铮突然抢上前去,出声打断了他:“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眼下要考虑的是国之大局,不是谁该为过去赎罪。此去蜀国千里迢迢,万不是忍辱负重这么简单。” 他长跪道:“父王,论修理国政,安抚臣民,儿臣不如四弟。论周旋谋划,虚与委蛇,四弟不如儿臣。” “本以为是绝境,却突现转圜,这是天佑景国。蜀国今日失利,让我国有恢复之机,去蜀国之人定要潜伏伺机,谋定而动。今日彼为赢家,吾为败者,他日却要看究竟是谁颠覆乾坤!” 他眼神渐渐冷下来,最后四字皆如刀剑,散发出凛然寒意。 景王沉默良久,喟叹道:“如此极是。” 他还想说什么,武英阁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了,一位公公急匆匆过来,凑到他身边耳语道:“君上,王后有要事相请,望您尽快过去。” 景王心头一跳。他的锦娘向来温婉随和、不争不抢,从不耍小性子,更不曾在他议事时打扰。 “何事如此急迫?” 那公公头垂得更低了,声若蚊蝇:“奴才也不清楚,只是王后请君上……速去临华殿。” 景王霍然起身,丢下一句“此事可定,之后再议”便疾步出门去了。 嬴铮嬴铄面面相觑,不解究竟是什么会让父王这样急匆匆地离去。可转念一想,当前各自需做之事颇多,万不可耽搁。于是,两人随后也出了武英阁。 从阁中一出来,呼啸的风雪便灌了人一领子。阴郁天穹之下,王宫四处已是银装素裹。 嬴铄披上斗篷,细长的手指系着脖颈出的系绳时,喉结动了动,还是担忧地看向了嬴铮:“嬴铮,我听闻蜀国尚存奴隶制,神权与王权相争,太子与安阳王夺嫡亦是剑拔弩张,蜀国局势混乱,此一去……恐怕万分凶险。” 嬴铮一边低头整理长长衣摆,一边冷静道:“越混乱,越可见缝插针。况且灾患接踵,祸不单行,实是稀松平常。我自诩心有炽火,行有刀锋,若我就此葬送在异国他乡……”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淹没于远方风雪中的宫殿飞檐上,“那便证明,我也不过尔尔。” 嬴铄缓缓偏过头,隔着纷纷扬扬的大雪看向这个一身黑衣,冷峻如刀的人。 他的亲兄弟,他的政敌。 在一片苍茫的雪海中,他深深地长揖而拜,“兄长此去,定要化险为夷,平安归来。” 嬴铮一愣,眼角忽然泛起一丝酸楚。 他拱手深施一礼:“为质凶险,厉兵秣马又何尝不是呕心沥血。父王年事渐高,四境万民之事,便拜托靖阳君了。” 两人分别走进了呼啸的风雪里。 嬴铮穿过一道拱门,走进梨园,便听得一声“殿下”。 舒岳正在这里等他,神色平静:“殿下要去蜀国了么?” 话是问句,语气却十分笃定。 嬴铮点点头:“走吧,还有很多要准备的,我需与你细细商量。” 两人踏着落雪走在梨园里,谁都没有心思去看四周一片银白的梨树林,而是商量起下一步的筹谋来。 梨树渐渐稀疏,前面依稀已可看到另一扇拱门,这便要出梨园了。 这时,小径右边岔路上,雪雾中突然出现了两个身影,一声清脆的请安声响起:“三殿下,舒将军。” 后面的身影顿了顿,也驻足行礼:“三殿下,舒将军。” 那清冷淡定的声音是如此熟悉,让嬴铮的心猛地一颤。 他们已有数月未见了。她怎么来宫里了? 云容对前面的小宦官道:“谢谢小大人引路,前边就快到宫门,我也有些事想问殿下和将军,便不劳小大人了。”她从袖中掏出个荷包,摸了点碎银子塞给小宦官。 “喏。姑娘小心那石板路上半结了冰,打滑。”那小宦官接了银子,便回身朝来时的方向匆匆去了。 四野无人。 嬴铮瞥了一眼舒岳。 舒岳愣了一瞬,赶忙一抱拳:“末将去看看前边路是否真是结冰了,姑娘和殿下先聊。”忙不迭地也走远了。 这场景其实颇有些滑稽,但此刻风雪中的两人谁也笑不出来。 云容仰头,看见嬴铮玄色的斗篷上落满了雪,想踮脚为他拍一拍,又使劲按捺下来。 虽说四下无人,可这里到底是王宫,谁知哪里有什么耳目。 她与嬴铮该是毫无瓜葛的两人,就算有关系,她……也该是他的弟媳。 一个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她轻轻开口:“殿下,去蜀国的质子……是你,对么?” “是。” 云容苦笑,心里却松了口气。 听王后说出蜀国讲和条件之时,她沉思片刻便猜到了王后请她来宫里的用意,也料到——送去蜀国的质子,恐怕就是嬴铮了。 以颍川公主的情况,是万万去不得蜀国的。 哪怕没有她闹自尽这一出,就以她那病弱的身子,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乡,恐怕也没多久就要一命呜呼。 可政治向来无情。公主既为君,一朝时至,君死社稷,义不容辞。 王后在万般无奈之下,终于想到了公主最亲厚的手帕交,左相长女孟云容。颍川公主从未迈出过王宫大门,若能找他人扮成公主代她嫁去蜀国,她的命就保住了。 “云容,念锦对不起你,我们整个王室都欠你这个情。你想要什么,我都会想尽办法满足。” 王后满心歉意,然而这对云容来说,却是天赐良机。 被送回左相府后,她再也没有机会去找嬴铮,终日愁眉不展,却始终找不到合理的办法逃出囹圄。 蜀国远在千里之外,再也不必顾虑雍都这许多牵绊。 “姑母言重了。公主与云容份为君臣,却情同姐妹。无论如何,云容都绝不能看着念锦就这样落入火坑。云容并无所求。”她决定赌一把。 她赌对了。 此刻,她看着他,感觉这半年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噩梦终于要结束了。 他的背后是漫天风雪,漆黑的大氅时不时被风卷起,露出底下还带着大片血迹的劲装,却毫不影响他眉眼间的勃勃英气。 数月未见,他仍是她梦中那个翩翩贵介的少年郎。 云容呼出一口雾气,眼中漾起笑的涟漪:“殿下,我与你一起去蜀国可好?” 嬴铮猛地愣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似乎消化了半天,呢喃道:“你去……蜀国?” 他猛然间明白过来,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一步上前来抓住她的手:“是他们逼你的吗?他们怎么说的,怎可如此行事……” 云容吓了一跳,料到他定然误会了:“没有人逼我,我自己愿意的。” 嬴铮怔怔地看着她:“云容,此去蜀国万分凶险,你真的想清楚了吗?你若有半分不愿意,我去想办法,定不能让你身涉险境。” 云容低声道:“我想清楚了。我知殿下心性,定然主动请缨。殿下要去,我便去陪你。” 嬴铮猛地抱住了她。 他的身上传来淡淡的血腥味,淹没在湿漉漉的雪水气息之中。 她听见他怦怦的心跳,恍惚之间仿佛回到六十年前的湘水之畔。 漫天飘飞的不是鹅毛大雪,而是濛濛细雨。他们同骑一匹高头大马,初到人世的小妖精坐在呆书生的怀里,第一次听见凡人的心跳。 天地无情,可有他便是最大的温柔。连风都有了颜色,呼啸的风声吹过她耳畔,像是天穹之上传来的长歌。 他们在风雪中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