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十月乙酉,未正二刻。 长安,万年县,宣阳坊。 出得吴世良宅邸,两人分别翻身上马,沿着宽街往坊门方向而去。李商隐见宽街上人流稀疏几许,终于忍不住问道:“翊均兄,方才看你的表情,莫不是猜出来那谜语所言何意了?” “猜出来一半吧……”张翊均将马鞭夹在腋下,随手取出那纸卷递给李商隐,简单解释道:“元和元,自然指元和元年,此是以年甲子代指日甲子……” “元和元年……年甲子是……”李商隐掐指算着,惊呼一声:“丙戌?!可是丙戌日岂不是?” “嘘。”张翊均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李商隐马上小声道:“那岂不就是明天了吗?” 是啊,张翊均微微颔首,这份纸条虽然被吴世良所“截胡”,但难保宇文鼎不会再遣人另送一份过去,因而这上面所写还是十分可信的。 “一张纸上九个字,时间地点所为之事理应都包含了……”李商隐琢磨着:“如此推算,那中间的日日明,指的便是地点……会不会是某处里坊?” “昌明坊!”两人同时望向彼此,异口同声。 张翊均立时了然,此纸卷所传递的信息很明朗:明日丙戌日深夜,于昌明坊密商事!他隐隐有种直觉,这份消息将会带他们愈发接近整件案情的真相。 李商隐做了个深呼吸,表情颇有点跃跃欲试道:“那我们……先去昌明坊查访一番?” “走!”张翊均一拉缰绳,便调转马头,直朝南疾驰而去。 同日晚些时候,时至申正。 长安,长安县,光德坊,京兆府公廨。 王璠的今天糟透了…… 他刚刚得知自己调任被迫尚书左丞的消息,只得安排下人赶忙去收拾物件,他现在的神情足可谓忧郁不已。 “王府尹,都收拾妥当了,您看是否准备装车?”一名公廨差役趋了过来。 “哎……”王璠长叹不已地微一颔首,无力地挥挥手示意下人赶紧去办。 升任正三品京兆尹的王璠本来意气风发,谁成想这府尹的位子还未坐热,竟然窜出一场无名大火,这火出在城南那些遍是穷百姓的里坊也就算了,居然生在城北精华所在的善和里,毗邻皇城,无数达官贵人居于其间。而最让王璠有苦说不出的是,对于他的调任,甚至都未曾下放中书议事,他都没来得及运用人脉拖一拖便收到了调令。 更让他不安的是,中间先前接到圣人传的密诏,说要诛杀郑注,结果就在郑注宅邸所在的善和坊生了大火,这之间莫不是有什么联系?难道…… 圣人密诏所言已为北司所察觉?故而因此一石二鸟,整掉了自己,同时还保了郑注? 那之后自己岂不是要遭殃了? 许是越想越心慌,王璠竟不自觉地拍了下长案,猝然起身,吼了出来:“可是我他妈什么都还没干啊,这真是无妄之灾啊!” 从正堂门口俄而传来一声熟悉的语声: “鲁玉兄……” 王璠惊而回身,只见穆庆臣立在正堂门口,正向自己拱手施礼。 “穆、穆相公?!” 王璠惊讶道,他顿一顿,上下打量了几下穆庆臣的衣着,衣冠都有些散乱,想是纵马疾驰的缘故,看来穆庆臣是结束朝中公务后径直从皇城来此的。 “您……可飨过哺食了?” “不曾。” 穆庆臣迈入正堂,略整衣着,望着空旷的长案,几度欲言又止。 “璠虽调任……”王璠也沉默有良晌才开口道:“今日却仍为京兆尹,可命伙房备些餐食,如不嫌弃,相公可同往退室,边吃边聊?” 穆庆臣紧抿嘴唇,颔首同意了。 半刻以后,公廨退室内,穆庆臣和王璠围在一炭钧火炉旁,两人相对无言,而王璠正动作娴熟地筛着绿蚁酒,面上愁容不减。 长安最后一缕夕阳划过天空,寒风随之而起,退室内的火烛摇曳不止,映出失意的两人身影,在退室粉白墙上如舞蹈般晃动。 一名伙房小吏趋了进来,问了些菜品事宜,王璠便向穆庆臣略一叉手,暂时告退,随小吏出退室而去。 穆庆臣望着钧炉内跳动的火苗,轻叹一声,面上的忧色浓郁到无以复加。 说来讽刺,那日在翰林学士院内的密阁之中,圣人托己以密诏,言及兴复之志,是何等的令他心驰神往?那日穆庆臣来此向王璠宣读密诏,又是何等地令他心潮澎湃?天子托付臣下,同谋大事,诛除奸竖,威压北司,以重振朝廷威名,继而收拢禁军,威慑藩镇,复大唐开天盛世,还百姓安居乐业…… 君上运筹帷幄,臣下尽忠竭力,以至君臣相知……饱读诗书的穆庆臣曾无比相信,往昔的中兴之主,岂皆非如此? 然而他终究还是太天真了…… 忝职宰辅旬日,便已身陷党争,处处掣肘;圣人谋事,除己而外还有他人,而自己竟闻所未闻;自己处事不周,为李宗闵揪住把柄,以至王璠失府尹之位,天子信任亦有裂隙,一切皆须推倒重来…… 为友复仇,岂为反掌?大唐中兴,又谈何容易? 无穷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现出来,纵然穆庆臣心性坚毅,此刻也已心力交瘁。穆庆臣闭上双眼,他第一次开始怀疑,或许……这便是天意若此? “……然君义三尺微命,一介末吏,上书规谏,却徙忠州三千里,还望庆臣兄莫学君义,务必珍重!” 故友成君义的话语陡然在他耳畔响起,令穆庆臣身子一震。 “君义……” 穆庆臣用只有自己听得清的语声,口中低声呢喃着故友的名字,他自语半晌,俄而眼前再度亮了起来,眼神中一片清明,不再有丝毫迷茫…… “成君义,你小子的名字,起的可真好……” 穆庆臣唇角笑着笑着,眼前却渐趋模糊起来。 “是庆臣颓唐了……” 穆庆臣忽而明白,往昔他顾忌得太多了,身居宰辅,顾忌官位、顾忌同僚的想法、顾忌圣人信任……凡此种种,数不胜数,是自己束缚住了自己的手脚! 我大唐从不缺忠贞义士,亦不乏名将良臣。今身临浊世,君上诚心托付,臣下既受密诏讨贼,当至死不渝,无所顾忌。至少……我穆庆臣上对得起君上之义,下对得起百姓所望,心无所愧!纵然粉身碎骨,又有何妨? 自古华山,只有一条路! 想到此,穆庆臣哈哈大笑,笑声好似能冲破屋脊,直指夜空,豪气干云…… 申正二刻。 几名伙夫将备好的菜品端入退室,摆于宽几。王璠紧随其后跟了进来,忙向穆庆臣叉手致歉道:“不好意思,让相公久等了!” 穆庆臣摆了摆手,同王璠相对而坐,未及举箸,便正襟危坐,叉手问道:“此来正是想托付王左丞一事。” 王璠一愣神,赶忙放下木箸,叉手回礼:“呃……何事呀?” “那份堂帖,鲁玉兄可有妥善保管?” “此事璠正也想问,”王璠有些懊恼道:“今璠已调任,恐难行向前所允之事,此堂帖……留着亦为祸事,可否……”王璠言语顿了顿,瞅了眼穆庆臣的表情道:“可否烧掉?” “不可!”穆庆臣答得斩钉截铁:“此乃天子手书,弥足珍贵,还另有他用……” 王璠眉头不禁皱了皱,他心底有些发怵,毕竟上次托付之事已让他心有余悸了好久,这下得以解脱后却又要节外生枝。 穆庆臣拱手道:“所托之事便为此堂帖,还望鲁玉兄暂为庆臣作保管,此间我且去寻他人相助,待时机成熟,还望王左丞携此堂帖,明示众人,以成大事,行天子之志!” 王璠沉吟片刻,有些为难地抽动几下嘴角。 王璠内心的犹豫不决被穆庆臣看在眼里,他此刻已决定无所顾忌,便抛弃宰相的威仪,遽然起身下拜,言语诚挚。 “庆臣本广陵布衣,一介书生。今已年逾不惑,却受天子垂爱,以密诏相托,欲使社稷幽而复明!” 此最后一句话,曾是蜀汉姜维临死前向业已降魏的后主刘禅所书,这让王璠闻言不由一怔。 “……庆臣府上陈设简陋,且恐已被凶人盯上,堂帖交予庆臣,必然不安,还望王左丞务必助穆某一臂之力!” 见宰相话已说到这个份上,王璠已无法拒绝,便匆忙起身,连连保证道:“只、只要王某此身还在,此堂帖绝对安全无虞!请相公放心!” “不过……”王璠心里还是有些没底:“向前募集的府兵,是否即刻遣散?璠恐新任府尹察觉,从而知会北司,届时你我难保啊……” 穆庆臣直起腰身,浓眉舒展,深吸一口气道:“不必,新任府尹,不会有失的,你且保管好堂帖便是……” “呃……莫非相公还要举荐新任京兆尹?”王璠心中一惊,对他而言,李宗闵既已出手将自己调任,明显是冲着穆庆臣而去的,眼下理应不该再在此刻出头。 “工部侍郎崔琯。” “崔琯?!”王璠惊道:“相公三思!此人……可是与李德裕私交甚厚啊!” 穆庆臣默默地点了下头,满朝之中,他选中了此人,自有他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