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宋厉感觉到自己的胸腔里泛起一股不可抑制的闷气,他微微垂下眼皮,攥紧了手,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嫉妒,嫉妒陆淮安不择手段,嫉妒他有靠近她、体贴她的机会。 夜风呼啸,他披散在身后的发丝纷纷而起,过了很久,才抬步打算回房。 “宋推官!”他刚走了一步,身后就传来扈三的声音。 “嗯?”宋厉慢慢的回头,问了一句。 扈三用余光示意了下马车上的人,询问道,“宅子里可有关押人的地方?” 宋厉眼底一片深沉,默了片刻后,道,“有一处地窖,是用来存放年货和酒的。” “还请宋推官带路。”扈三客气的说了一声。 宋厉点了点头,往地窖的方向走去,扈三则和另一个斥候将马车里的人提了出来,跟在宋厉的身后往地窖里走去。 地窖这两日透过气,宋厉将盖子打开后,点燃火折子,在面前指引,将人关押好后,他又安顿了扈三一行人在耳房住下,才往西边的偏房走去。 从东到西是要经过正房的,他微微停下步子,多看了一眼正房映出来的灯火,过了片刻,才头也不回的离开。 正房中,陆淮安一进去,麻姑就站了起来,她看着风尘仆仆,有些狼狈的前主子,低低唤了声“将.军”。 陆淮安带着几分疲惫点了点头,径直看向她身后的裴卿卿,许是麻姑正在帮她擦身的缘故,她的半个肩膀露在外面,和侧脸一起,皆是雪白的颜色。 麻姑将陆淮安的眼神看的分明,她侧了侧身,将裴卿卿身上的被子往上提了一把,接着转过头,皱眉看着陆淮安,“姑娘今日身子不适,怕是不能和将.军说话,您若有事,不妨明日再过来!” “退下!”陆淮安沉沉的吐出两个字。 麻姑抿了抿唇,挡在裴卿卿的身边不肯动。 陆淮安拧了拧眉,看着麻姑反问,“我的话你也不听了?” 麻姑面带防备,字字道,“奴婢的卖身契在姑娘这里,”顿了顿,又说,“将.军莫不是忘了,当初是您说的,奴婢以后只用认姑娘一个主子就可。” 陆淮安眉心拧的越发厉害,麻姑说的是事实,末了,他妥协道,“你伺候你的,我在这里守着他。”说着,他转身朝身后的圆桌走去,背对着床榻在月牙凳上坐下,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麻姑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没有执拗的一定要将陆淮安赶出去,她接着帮裴卿卿擦身,确定她身上的温度在慢慢降下去,才松了口气,放下帷帐。 帐子里,裴卿卿又陷入了梦境,是幼年时,她爹带她读书、她娘亲自下厨的片段,久违的亲情,温馨而又美好,她沉溺其中,甚至不愿意醒来。 直到,脸上压了只灼热的大掌,她嘤咛一声,有些不舒服的将眼睛撑开一条线。 “卿卿。”趁麻姑不在,陆淮安抚着裴卿卿的脸,嗓音低沉的叫了一声,他熬了几个通宵,眼睛里不满红血丝。 裴卿卿迎着他的目光,听着他的声音,整个人顿时清醒起来,她倏地一下睁开眼睛,看着他问道,“陆淮安,你怎么在这里?” 陆淮安一瞬不瞬的看着她,粗粝的拇指摩挲着她的眼睑,“我来,是送你一份重礼。” “什么重礼?”裴卿卿呐呐反问,她浑身紧绷着,眼中含着淡淡的防备。 “现在能起的来吗?”陆淮安看了眼她苍白的脸色,没有回话,而是反问道。 裴卿卿试着动了下腿脚,的确还有几分酸软,但也不至于起不来。她看着他,轻轻的点了点头。 陆淮安将轻抚她面颊的手收了回来,起身道,“那你先起来,我在外面等你。” 他就站在那里,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见她轻轻的点了点头,才转身离开。 裴卿卿艰难的掀开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正打算自行更衣,这时,麻姑从外面走了进来,她看见裴卿卿已经坐了起来,立刻上前问道,“姑娘是想去恭房吗?” “不是,”裴卿卿摇了摇头,接下来,不用她吩咐,麻姑就从衣架上取了衣衫过来,服侍她穿好。 “宋推官早早就起来做了锅巴粥,拌了几个小菜,奴婢扶您出去用一些吧。”又伺候裴卿卿洗漱过后,麻姑提议道。 一整夜没有进食,裴卿卿腹中确实空空如也,她点了点头,搭着麻姑的手往外面走去。 刚绕过屏风,就看见背着手在等她的陆淮安,也不知道他多久没睡,眼底一片鸦青,“大人。”到他面前后,她客气的称了一声。 “先去用早膳。”陆淮安微微颔首,轻声说道,他有意放缓了步子,和裴卿卿并排往饭厅走去。 饭厅里,周元已经摆好了碗筷,看到陆淮安和裴卿卿过来,他扬起一抹明快的笑意,道,“将.军,裴姑娘,你们过来了,快请坐。” 陆淮安看着裴卿卿坐下后,才在她身边坐下。 “宋厉呢?”陆淮安一面给裴卿卿盛粥,一面询问。 周元回道,“还有最后一个小菜,主子做好了就过来。”说着,他话音刚落,宋厉就端着一只青瓷盘子过来了,里面是一盘挺括脆爽的麻酱白菜。 “请!”他放下菜,落座后,朝裴卿卿和陆淮安客气的说了一声。 裴卿卿朝宋厉笑了笑,然后舀起青瓷碗中的锅巴粥喝了一口,香甜绵软,味道很好,两口下肚,就连眉眼都舒展开来。 陆淮安和宋厉都注意着裴卿卿,看她这副模样,宋厉松了口气,陆淮安则良有兴味的问起,“宋厉,这锅巴粥怎么做?” 宋厉脸上浮起一抹意外,淡淡的看了陆淮安一眼,“将.军对下厨也有兴致?” 宋厉看了眼宋厉,又看了眼身边的裴卿卿,笑着道,“下厨我自然是没兴趣的,不过对照顾人倒是很有兴趣。” “那我回头将食谱写给你。”宋厉沉默了片刻,淡淡的说道。 “好,我等着。”一顿早膳用了足足有两刻钟,裴卿卿身子不适,几乎少有开口,倒是陆淮安和宋厉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 用完膳,裴卿卿起身就要收拾碗筷,宋厉开口阻止了她,“你身子不舒服,不用管这些,让周元来做就是。” “嗯。”裴卿卿见宋厉说的认真,又是真的关心她,也没再坚持,她转头朝陆淮安看去,一双清澈的眼睛,盛着再清楚不过的疑问。 “你跟我来。”陆淮安站起身,在前面带路,领着她朝外走去。 到了地窖旁,她一个眼神过去,扈三便上前将盖子掀了起来,又将点燃的火折子递过去,陆淮安举着火折子往地窖里走去,裴卿卿迟疑的跟了上去。 地窖里一片昏暗,裴卿卿适应了许久,才借着火折子的光芒,看到了被铁链拴在木楔子上的庞进武和暗卫。 “大人!”她蓦然转头,朝陆淮安看去,盯着他整理了下思绪后,反问道,“所以,当晚的刺杀是假的,你亲自去了北边,将庞进武掳了回来?” “不错!”陆淮安颔首,“这就是我送你的大礼。”话落,他看向裴卿卿的眼神晶亮一片。 裴卿卿对他虽多有不满,但此时此刻,还是忍不住朝他行了一记大礼,道,“多谢大人。” “地窖阴冷,先上去吧。”陆淮安还记得裴卿卿身子不适,他看着她提醒了一声。 裴卿卿也知道处理庞进武不是一时半刻的事情,她轻轻的“嗯”了一声,往台阶走去,陆淮安跟在她的身后,两人一踏上地面,扈三就将盖子又严严实实的落下。 “可要回房再睡一会儿?”陆淮安陪着裴卿卿往正房走去,轻声征询。 裴卿卿摇了摇头,斟酌着道,“我想去找宋推官谈谈案子。” “也好,”两人说着,便朝西边的偏房走去。 宋厉此刻正沉着脸坐在书桌前疏离他查出来的一些事情,骤然听到扣门声,他停顿了片刻,才捏着眉心去开门。 “有事?”看到裴卿卿和陆淮安联袂而来,他沉声问了一句。 陆淮安道,“卿卿想来找你说说案子。” “进来罢!”宋厉让开身子,请两人入内坐下,又吩咐周元去泡茶。 “现在能查到的所有线索都在这里了。”宋厉将自己整理好的一些案子记录和证据推给裴卿卿。 裴卿卿接过后,一字一字地看了起来,她越往后看就越震惊,对宋厉也更感激。 “宋推官!”她忽然站起身来,朝着宋厉认真的拜了一拜,躬着身子低声道,“这些卷宗绝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查出来的,这两年,多谢你了!” “我听闻,除了蚀日神弓,你还有一把射月神弓?”宋厉开口,话却是对着陆淮安说的。 陆淮安轻轻的点了点头,“不错,你若喜欢,回头送到你府上就是。” 宋厉微微一笑,看向裴卿卿,“听见没,我也算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多谢谢宋推官。”裴卿卿又认真的道了一声谢,然后才坐下。 陆淮安在她坐下后就将话题拐回了正途,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的叩击着桌面道,“我看你调查了很多徐氏和曲氏的族人,这些年来,他们蛰伏一方,也很不甘,若是能说服他们一起告发庞进武,的确更有把握一些。” “另外,庞进武身边的暗卫如同他的左右手一般,应当知道他很多把柄,若是将他交给你,你可有撬开他嘴的把握?” 宋厉知道陆淮安的意思,由外界来揭发庞进武的罪行,到底难免疏漏,可若是里外双管齐下,那一定能将庞进武锤的死死的。 “第一点,我认同你,至于第二点,我先试试吧。”沉吟片刻后,他如是说道。 陆淮安见宋厉同意,接着又道,“我已经让人去调查那个暗卫的生平了,估计这几日就会有结果。” “嗯,”宋厉点了点头,顿了顿,他又道,“今晚,我先试试吧!” 陆淮安抬手,做了个悉听尊便的手势。 随后,他见裴卿卿的面色不是很好,微微皱起眉,侧头看向她道,“你脸色不是很好,我先送你回房歇着?” 裴卿卿轻轻的“嗯”了一声。 陆淮安扶着她朝外走去。 宋厉看着二人自然仿佛老夫老妻一般的背影,握着茶盏的手微微的紧了紧。 好了好一会儿,他才收回目光,然后将茶盏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陆淮安将裴卿卿送回房后,坐在床边看着她睡着,才起身离开。 他站在檐下,沉默了很久,后来,不知想到什么,突然转身往西边的偏房而去。 西偏房里,宋厉听到敲门声,面上的恍然才退去,他放下手中握了很久的茶盏,朝着外面冷冷问了一句,“谁?” “是我!”陆淮安低沉的声音传进耳中,宋厉轻轻的眨了眨眼睛,起身去给他开门。 “还有事?”两人分别落座后,宋厉看着陆淮安反问道。 陆淮安喉间干的有些发痒,他端起面前的茶盏自斟自饮了一杯,然后才开口道,“若是要为曲氏一门洗清冤屈,势必绕不开曲云的事,你可想好要怎么办?” 宋厉挑了挑眉,眼底带着几分冷漠,“实话实说,不可以吗?” 陆淮安低了低眉眼,“这样会伤到卿卿,而我并不希望她受到任何伤害。” “可徐家和曲家两桩案子的连接点就是曲云。”宋厉皱起眉,“这个人不是说能绕过就能绕过的。” “若是我说,必须绕过她呢?” “那这案子你来办,如何?”宋厉冷笑着反问。 陆淮安沉了眉眼,嗓音里多了几分无奈,他一瞬不瞬的看着宋厉,“我们两个这么多年的情分,难道你非要我求你吗?” “若我说是呢?”宋厉摩挲着手中的茶盏,语气有些缥缈的反问。 陆淮安抿了抿唇,目光犀利的看向宋厉,“你如今,对我的敌意似乎有些重……让我猜猜,可是因为裴卿卿?” “你说笑了。”宋厉抬起头,清清冷冷的看着陆淮安,“那样无趣的人,也只有你会拿她当成宝贝了。” “你知道,当初她曾被庞进武劫走过一次吧,就在不久之前?”陆淮安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突然转了个话题。 宋厉眼眉之间浮现出一抹狐疑,“你到底想说什么?” “卿卿后来与我说过,当年对她逼良为娼的叔叔裴武生和药材商人柴虎都是庞进武的人。”顿了顿,他直直的看着宋厉的眉眼,“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宋厉暗暗攥紧了拳头,表情越发难看,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看着陆淮安反问道,“这就是你假装遇刺,连夜离开京都,从北边将庞进武掳回来的理由?” “是!”陆淮安点头。 宋厉沉默下来,眼中一片风云之色。 “我明白了,”不知过去多久,他与陆淮安对视,缓缓道,“你说的事情,我会考虑的。另外,若是没有旁的事情,恕我不远送。” “多谢!”陆淮安看着宋厉道了声谢,然后才起身离开。 他快走到房门口时,宋厉终究还是忍不住,冲着他道了一句,“淮安,你的小心思太多了。不管你信不信,我与裴令使一直谨守礼仪,问心无愧,我从未想过介入你们。” “……”陆淮安停顿脚步,侧过头遥遥的看了宋厉一眼,然后猛地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走后,宋厉手中的茶盏“啪”的一声,直接被他捏成碎片。 他看着自己手中的鲜血,唇角嘲讽的勾起,陆淮安这个人,他的占有欲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强。 他哪里看不出,他提起庞进武对裴卿卿存有心思的动机,绝不只是希望她绕过曲云,重要的只怕是,想让她嫌弃裴卿卿。 可他真的会如他所愿吗? 不,他与他到底是不同的。 此时,沉浸在睡梦中的裴卿卿完全不知道,陆淮安已经将她最耻辱的事情告知给了宋厉。 她每次身子不舒服,总是很能睡,这一次,又睡到了黄昏时分才醒。 她一睁开眼,就看到坐在圆桌旁的陆淮安。 陆淮安的背后就像长了眼睛一般,裴卿卿一睁开眼,他就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走向她,“觉得怎么样?”他在床边坐下,用手贴了贴她的额头,轻声问道。 裴卿卿浑身酸软,她有些无力的皱了皱眉,道,“已经好了很多。” “饿了吗?”确定裴卿卿没有再发热,他温柔的又问了一声。 裴卿卿淡淡嗯了一声,“我想喝粥。” “稍等片刻,我去帮你拿!”陆淮安说着,起身就朝外走去。 裴卿卿看着他的背影,想了想,朝外面叫了声“麻姑”,麻姑听到声音,很快从外面走了进来。 “姑娘,你醒了。”她轻轻的说了一声,然后问道,“您有什么吩咐吗?” 裴卿卿道,“睡了一整日,我身上衣裳有些湿了,你陪我去换身衣服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