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以庆功宴的名义举行,所以参会的不只是各个知县和应天府的头目们,还有大小将领,为他们在应天府衙的院子里摆下了酒席。 张浚领着大小相公们先出来向将领们敬了一圈酒,勉励了众人一番,便回到堂内,开始与完颜宗弼的交涉。 堂中的要事暂且不提,且说张相公的一番祝酒词,使得院中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一群武夫本就是爱好酒肉之徒,今日有美酒,有好肉,刚刚经历了一场艰苦大战的他们,正需要放纵一番。 应天府内的各个辖区之中,除了留下必备的戒备人员,剩下的大小将官全都来了。 同样是打仗的,能力有强有弱,战绩有高有低。 在这群人中便有几个战场明星,其中最耀眼的,当数魏胜。 岳银瓶的一支千人奇兵,夺下了开封城,活捉了完颜宗弼,已经被全军上下奉为传奇,这些将领们最爱听岳银瓶打仗的故事。 老陈不爱说话,张牧之借着设防的由头领着李铁牛回了家,小岳家军中便只剩下魏胜一个知情人。 问话的是鲁达:“魏胜兄弟,快给咱说说,你们是怎么跑到金人前头去的?” 鲁达与金人交过手,对金人的实力有着更加直观的认知。平心而论,哪怕是他有所戒备,也打不过那一支金兵。 魏胜说道:“岳帅曾经说过,行军赶路只有一个字,就是快。想要跑到敌人前头,就得想尽一切办法地快。俺们这一路上,别说吃饭喝水不下马,就连上厕所都在马上解决。真要是瞌睡了,就把自己绑在马背上睡一会,醒了继续赶路。金人虽然骑兵出身,但他们走走停停,自然落在了咱后头。” 也不知他口中的“岳帅”指的是岳飞,还是岳银瓶。 一席话将众人说得五体投地。 鲁达羞赧道:“嘿,这仗打得果真不容易。要说冲锋陷阵,俺鲁达也不怕死。可要是说打仗需要遭这些罪,俺鲁达敬你一碗。” 魏胜二话不说端起酒杯,与鲁达轻轻一碰,仰起脖子将整碗酒一口吞下,喝道:“痛快!” 一碗酒喝下,魏胜继续说道:“要说活捉完颜宗弼这一仗,也多亏了咱们武松兄弟。要是没有武松兄弟的佯攻牵制,咱也不会打得这么轻松。” 武松并没有与岳银瓶合兵一处,而是单独行动。正是因为武松的单独行动,让金人误以为宋军的追兵只有一支,将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武松身上,间接地麻痹了金人北面的戒备,给岳银瓶的偷袭创造了空间。 这时,有人便问道:“魏胜兄弟说的武松,莫非是阳谷县的打虎英雄武松?” 原本武松打虎的段子还没有被人编出来,是那日李申之接见武松时随口说了一句“打虎英雄”,便被在府衙中当值的小吏听了去,传了出来。 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邪乎。 最终呈现出来的版本,竟然变成了武松在山下的客栈喝醉了酒,不听劝阻上山之后徒手揍死了一只老虎,与水浒传中的记载一般无两。 莫非这才是武松最终的宿命吧。 武松本想分辨几句,话只说了一半:“兄弟误会了,俺原本是阳谷知县,是……” 酒喝上头的人,哪还愿意听他仔细解释。 话只听了一半便拉着武松继续喝酒。 于是乎,武松打虎的版本终于进化出了新的剧情:武松因为打虎有功,被任命成了阳谷县的知县。 至于说朝廷的八品命官,堂堂知县,为什么可以不经过科举,凭借打老虎就能随意任命,大家一点都不在乎这个逻辑漏洞。 问就是官家恩赐的。 魏胜吹完了武松,又吹鲁达道:“说起来鲁达兄弟虽然打了个败仗,但也立下了大功。若不是鲁达兄弟追击金人,牵扯了那王伯龙的速度,俺们也不能撤退得这般容易。” 经过魏胜一番解释,众人才知道,原来与鲁达交手的乃是金国第一猛将王伯龙。 正是由于鲁达追击王伯龙,给岳银瓶和武松的撤退赢得了时间,在撤退的路上没有与王伯龙遭遇。要不然王伯龙在半路稍稍拦截,金人的大军随后追至,恐怕完颜宗弼要被抢回去,让宋人落得个无功而返。 应天府的诸军只有岳银瓶的一支人马在对阵王伯龙的时候胜过一场,据说胜得还很艰难。 照这么来说,鲁达倒是输得不冤枉。 鲁达原本打了败仗垂头丧气,经魏胜这么一吹捧,忽然感觉腰杆也直了几分,拉着魏胜又喝了一碗酒。 这时,有人拉着鲁达问道:“鲁达兄弟,听说你是在屙屎的时候被邵将军给撞见的,没带棒子,就拔了一颗树擦腚?” 拔树来擦腚,也不知是谁编出的段子。 鲁达闻言老脸一红,当时他被人救的时候,上吊的那颗树的确是被推倒了。 可他总不能说自己是去上吊,所以才把树给搞倒了。 脑子灵光一转,鲁达憨厚地摸着脑袋笑了笑,说道:“俺当时是打了败仗,实在气不过,才拿那颗树来出气。别听人瞎说,就算没带棒子,俺难倒不会在地上捡几颗石头擦腚吗?” 这么一解释,倒也说得通。 于是乎,鲁达兵败之后,一怒之下倒拔垂杨柳的段子也生成了。 众人在惊呼鲁达天生神力的时候,又呼啦啦地喝了一圈酒。 大家伙儿纷纷感慨,这胡虏血,当真好喝,酒好,名字更好! 若是李申之见到院子里的这一幕幕,不知心中会不会唏嘘一番,历史的车轮因为他而改变了,却又没有变。 李申之没功夫来院子里热闹。 跟着张浚与众将官敬了一圈酒之后,他还有更重要的任务。 此时的大堂之内,完颜宗弼已经喝得有些上头,而李申之则是坐在对面,与金兀术斗智斗勇。 完颜宗弼干下一碗酒,说道:“俺劝你们还是别瞎费功夫了。俺虽然舍不得自杀,但俺们皇帝也未必舍得拿什么值钱的东西来换俺。” 李申之说道:“都元帅一介八尺男儿,浑身上下撑死了二百斤肉,当然值不得几个钱。可是都元帅被俺们请在这里,这大金国恐怕也没几个能打的将军了吧?” 受到完颜宗弼的影响,李申之说起话来也是“俺”不离口。 完颜宗弼听到这里,端着酒碗的手在空中一停,面色稍稍凝重了一些。 “哼!”完颜宗弼放下酒碗,说道:“韩常乃是文武双全之人,你们在他手上也没讨到什么好处吧?” 说起韩常,应天府众人着实有些忌惮。 在工坊城格勒战役之中,虽然李申之与赵瑗领着工坊城打了一场大胜仗,但是却连续两次被韩常攻破了城墙。 若不是天时地利人和占齐了,恐怕工坊城早就被韩常给夷为平地。 完颜宗弼继续说道:“虽然你们有些鬼点子,韩常未必能赢得了你们。但若是让韩常从南阳南下,沿着大别山往东进犯临安,你们当如何防备?” 这个确实很难防,至少张浚觉得很难防。 不是所有守将都有李申之这般神奇的表现。当金人从大别山东线突破之后,将直接兵临临安,威胁皇帝。 照着赵构那尿性,只要金人出现在皇宫一千里的范围之内,就又该割地赔款了。 “都元帅这话说得太满了吧?”李申之丝毫不急,反而胸有成竹地说道:“李成和孔彦舟重新归降了我大宋,你们还敢重用韩常吗?就真的放心让他独领一军南下,就不怕他临阵反水吗?” 话说得很有自信,就连喝酒的动作都比完颜宗弼优雅许多。 完颜宗弼摇了摇头,说道:“韩常虽然有个汉人的名字,却是个地地道道的辽人,现在也是个地地道道的金人,断不会做出那般事情。俺完颜宗弼信得过他,就算把手上所有的兵马交给他,都照样能把心放在肚子里。” 李申之微微一笑,继续自己的诛心言论,说道:“都元帅信得过,可不代表别人也信得过。都元帅在应天府做客,军令可传不回去。” 见完颜宗弼陷入了沉默,李申之再接再厉道:“赤盏晖虽是一员良将,但领兵十万还行,再多就不行了。想必都元帅也知道现在的形势,十万大军已经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倒是有个张孝纯文武双全,可惜你们依然不敢重用,只能与那宇文虚中一般,担任个文职。”说出了最后一个名字,李申之观察着完颜宗弼的表情。 张孝纯原来是北宋的太原知府,在太原城与金人打了一场荡气回肠的保卫战。 十六年前,张孝纯与王禀被童贯抛弃,苦守太原城,战至兵断粮绝依然不降。 最后王禀战死,张孝纯被俘。 被俘之后,张孝纯与宇文虚中一样,委身事敌,竟然做到了伪齐宰相的高官。后来伪齐被废之后,一度被委任为汴京行台左丞相,随后辞官回家。 张孝纯在任的时候,同样为南宋传递过不少的情报,继续为大宋效忠。 只可惜南宋龟缩不前,让这些盼望王师的人一次次地失望。 李申之说出了几个名字,看到完颜宗弼凝重的表情,知道自己猜对了。 金国虽然看似武力强大,但是却没有一个值得信赖的将领。 也就是说,金人虽然兵多,但是除了完颜宗弼之外,金国皇帝并不敢将金国的兵力再聚集于一人之手。 其实金国皇帝完颜亶也不想让兵权集中在完颜宗弼手上,怎奈这是历史遗留问题,他也没办法扭转。 金国没有可用之将,造成的严重后果便是,金国再也无法发动一场灭国级别的战争。 当年秦国派王翦领着四十万大军去灭楚,秦国自己又何尝不是冒着被灭的风险。 若是王翦脑子一热,忽然调转枪头,被灭的国家就成了秦国。 这种事情在五代时期最为常见。 所谓五代十国,你方唱罢我登场,看似乱七八糟,其实只有一个主要的脉络:武将造反。 五代是指五个朝代,每个朝代都脱胎于前面一个朝代,由这个朝代里面最强势的一个武将造反,进而推翻前一个朝代,建立后一个朝代,包括赵匡胤建立的北宋也是同样的套路。 十国的产生也类似。当一个新朝代建立之后,便需要派军出去平叛,收拾那些不服从自己的地方割据军阀。 而每当朝廷派出一支大军去平叛,也顺利地平定了叛军,可是平叛的军队却停在原地不回来,就地割据起来。 虽然新成立的割据势力口头上依然服从中央的号令,但当中央朝廷势力稍弱的时候,新成立的割据势力便成为了“十国”之一。 于是便出现了许多的“前唐”“后唐”、“前蜀”“后蜀”之类的国名,正是因为这种鸠占鹊巢的套路。地盘没变,但是割据地盘的人一直在边。 简单来说,驻守中央的武将叛变建立了五代,外派出去平叛的将领叛变建立了十国。 这也就难怪南宋虽武将防备得那么深厚。 同样的,金国将星凋零,本土将领虽然还有几个能打的,但是能打得起灭国级别战争的却仅有完颜宗弼一个人拿得出手。 反观那几个汉人,再有能力也不敢如此重用。 可以让他们当宰相,当国师,唯独不能让他们独领一军当大帅。 李申之经过一番试探,确认了自己的猜测:金国无人可用了。 李申之略带戏谑地说道:“都元帅身上虽然没有几斤肉,可是在金国却无人可以替代。不知这么说,都元帅觉得自己价值几何呢?” 完颜宗弼脸色变了变,仿佛想到了对策,面色重新镇定下来,喝了一碗酒,才说道:“你们拿俺去换三圣回来,就当咱们这把扯平了。” 其实完颜宗弼被擒住的那一刹那,便想到了可能会用他来换三圣的结果。只不过他当时以为,只需要换宋人一圣便好,剩下的两圣需要宋人加钱。这么算来,倒是也不亏,于是便坦然地被岳银瓶一路抗了回来。 甚至连交换的顺序他都想好了,先把渊圣皇帝赵桓换回来恶心一下宋人,然后再讹诈一些金银换回宋徽宗赵佶的棺材,最后再用应天府的土地换回韦太后。 这一仗虽然打输了,但最后的结果却是好的。 没成想经过李申之的一番咋呼,他也觉得自己在金国的地位挺重要的,兴许以一换三才是公平的。 不料李申之听了一人换三人的说法之后,竟然摇了摇头,说道:“都元帅这么重要,怎能只换三个人呢?” 完颜宗弼心中暗叫不妙,问道:“你还想要什么?” 李申之说道:“我还要山东全境。” “什么?”完颜宗弼瞪大了眼睛,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李申之。可是李申之笃定的眼神又让他感到非常心虚,仿佛李申之真的可以换成似的。 李申之见状,给完颜宗弼即将崩溃的情绪再添了一把柴禾:“还有太原府。” “放肆!”完颜宗弼将手中酒碗猛地一摔,指着李申之气得浑身发抖。眼前的这个家伙简直贪得无厌,比金人都贪婪。 听到堂内有人摔碗,院子里狂欢的将军们忽然安静了下来,不知道相公们这边发生了什么事。 李申之见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成功试探出了完颜宗弼的心理底线,哈哈大笑一声,把自己手中酒碗也摔在了地上,端起一个酒坛子,大声喝道:“今日,一醉方休!” 成功地将完颜宗弼的抓狂掩饰了过去,陆游等人也跟着摔了酒碗,大声嚷着:“一醉方休!” 门外的众将领们顿时傻了眼,心中暗道:我滴乖乖,竟然还可以这么玩!果然是相公们有想法。 于是乎,他们也学着相公们的样子,把手中酒碗摔在了地上,一人端起一个酒坛子。 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