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摸在四更左右的时候,几乘快骑飞驰至黑漆漆高耸在夜色中的北京城墙之下,在巍峨的箭楼之下,骑士们戛然勒马,不过并不曾下马,相反,他们在城门处焦燥的策马小跳,绕着小圈,打头儿的是一个中年武官,夜色里看不清楚,借着些许的城门处的灯火,隐约可以看的出来,带队的大约是一个亲军诸卫中的千户官。 “开门,快开门。” 军官已经直接策马到城门附近,京师城池广宽城门众多,不过不到时辰,所有的城门都关闭着,他这么一叫,守门的京营兵们吃了一惊———在京营多年,还是头一回遇着这样的事。 在此前,不管是哪个省的折差,有多少要紧的公事,还真没有人敢在城门没开的时候这么着敲打城门。 “怎么啦?” 守门官是一个五军营殚忠孝义营下的把总官,姓何,世家小舍人出身,袭职没多久,身上还有世家子的傲气,被人吵醒,自是一肚皮的不高兴,因道:“知道规矩不知道?管你有天大的事,城门没开,你就敢这么着叫?” “城门没开算什么?”敲门的千户冷然道:“一会本官还要到皇城里头告急变,怎么着,还要我多说不?” 这人是李春的下属,同行的全是百户以上的军官,赵荣的人也,锦衣卫也派了个百户过来,这会儿城头挑着一人多高的灯笼垂下来一看,城门上头顿时就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行十来人全是军官,有京营兵,上卫亲军,锦衣卫百户,这阵容自然就很豪华恐怖了。 “告急变?” 守门的把总官虽然年轻,但出身世家反而对国朝典章制度格外熟悉,麾下的小军官和士卒们还在懵懵懂懂的不大明白,不少人翘着脚趴在城垛土台上往下瞧热闹,箭楼里的床子弩手和箭手们也打着呵欠爬起来,议论纷纷的朝下头瞧着,浑没有人把下头的事当回事。 叫守门,他们只管守门就是,别的事是天塌下来也不必管,只守好了门,就没有人挑错。 “快开门,他**的!”何把总光溜溜的脸上全是眨眼间冒出来的虚汗,他手中原本就有巡夜时打人用的小马鞭,这会儿抡起来没头没脸的抽着身边的官兵,一边抽,一边跳着脚骂:“快,快开城,**小脚姥姥的,外头那是天大的公事,耽搁不得。” “何把总,”进城的时候,千户官向着把总官点了点头,似笑非笑的道:“这一事祸事不小,这会儿总是承你的情,要是兄弟没事,自然会寻你吃酒,还你的这个人情。” “不必。”何把总早看出这一群人全是一脸的晦气,他很机警,知道这种事兜揽不得,谁知道这伙人犯了什么罪过,当下很爽利的道:“职责所在,没什么人情不人情的。” “好,”那千户和一伙军官都是神情惨然,点了点头,道:“那咱们也就不许空头人情啦,哈哈,走了!” 众人干笑声中,又是一起打马前行,向着皇城方向而去。 看着这一群人消失的背景,何把总用衣袖擦了把汗,颇为庆幸的道:“还好,赵伯爷点名叫我跟了去,咱一时没脱开身,这一下,这事儿就和咱没关系了。” “总爷,”有个小军官凑上前来,问道:“什么事啊?” “什么事?”何把总又想骂娘,不过想了想又忍了下去,拍了拍那个小军官的肩膀,道:“无事是福,你自己想想吧,他们是打哪儿来的。” 说罢,他自己就自顾自的走了,留下一群人傻子一样的站了半天,半响过后,还是那小军官头一个想起来,一声惊呼:“不是打太子那儿……”说着,便是自己捂了嘴。 但大家已经听见了,当下各人均是凛然,均是想道:“若是太子出了事……哎呀,那可真是不得了了!” …… 奉命回来报信的李千户一行自是不知道身后的守城官兵如何是想,他们一路急行,到得皇城,一般叫开了门,但到宫门之前,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叫开宫门了。 不过,有办法在。 张佳木已经用过一次急变,所以大家倒是轻车熟路。这会儿不过四更天多些,启明星亮的刺眼,最少还得一个时辰宫门才会打开,那到会儿,恐怕就太晚了。 当下只得咬了咬牙,按告急变的规矩,写就文书,然后自宫门缝隙里投了进去。 守在里头的亦是亲军禁卫,上二十六卫,负责守备皇城宫城的,也就是府军前卫、旗手卫、锦衣卫三卫,晚间轮值守宫城的,亦是这三卫中人。 这群人一过来,守门的禁军已经认了出来,这会儿急变奏折一投进来,里头立刻接了奏折,一步也不敢停,一路向着隆宗门的方向急行。 内外有别,再接奏折的便是宦官,自然,一般的也是不敢耽搁,由隆宗门进了大内,再一路到乾清宫外。 这里自然不比太子行宫,便是东宫也比不上,隔的老远,就能看到几十个小宦官在外头巡逻,乾清宫极大,外间还宿有值宿的太监,内外总有百来人伺候着皇帝,宫女太监都有值夜的头头,遇事,则可以瞬息而起。 “怎么啦这又是?” 这一晚值夜的是司礼监的牛玉,他年纪不大,生的温文儒雅,不象个太监,倒象一个饱读诗书的儒生。 只是嗓子尖利,一下子就把他的身份给暴露了。外头一闹起来,他这个守夜的太监自然第一时间起来,看着人小跑着送急变过来,牛玉用锐利的眼神盯了送信人一眼,仿佛能看出什么来似的,然后才把手一伸,接过急变便看起来。 “唉,怎么出了这等事。”牛玉看完之后,神情大变,几个少监和监丞身份的同僚围了过来,问道:“怎么了?哪里有人造反了不成?” 若是军国大事,倒也没有什么了,想到这件事可能的后果,牛玉也是心烦意乱,他抖着急变道:“太子可能出事了,没法子,赶紧叫醒皇上。” “啊?”这一下众人都是大惊失色。 皇上并非只此一子,这一点倒是比那个死鬼景泰强多了,除了皇太子,还有五六个皇子活蹦乱跳的活的好好的,太子就算不幸被烧死,皇位的继承问题不大。 但这只是在正常年头,而不是此时。 老实说,当今皇上由太上皇复辟,法理人情这一方面都很淡薄,最要紧的筹码其实就是景泰无子,而且废立太子,以小宗并大宗,犯了封建礼法的大忌。 后人可能没有办法理解这个思维,其实长子次子,嫡子庶子这一说,在现代已经少有实例,所以后人无可理解,但在当时来说,妻室妾侍之分分明,嫡庶也是分明,这样也就是有大宗小宗之分。 只有在大宗无子绝后的情况下,才可以由小宗代替大宗的地位,这种宗法制度并不可小觑,而是维持整个封建lun理大厦的基石,后人不加理加,以为是当时的人自寻烦恼,实在是不能体悟其中的妙处。 在中国这样的大帝国来说,只有秦朝施行过由法度为基准的精确统治。就是官府养牛,记录肥瘦,一旦死牛,从养牛的小吏到县令都会被罚,打造的兵器都是流水浅下来,每柄长矛上都刻有铸造者和监工的姓名,每尺田该施多少肥,某日耕作,某日休息,都是记录的清清楚楚。 秦法严苛而繁琐,但最为要命的是用这种法子统治秦一地则可,也就是关中和巴蜀这样大的范围,等它兼并六国,掩有整个中国之后,这样的统治方法已经是注定要失败的了。 交通、教育、官员素质、人民的习惯等等,秦之失败,看似偶然,其实是注定的必然。所以,自秦之后,讲lun理和人心的儒学大行其道,统治中国近两千年,这其实是冥冥中注定的现实,以中国这样的道路交通还有庞大的帝国范围,采用儒家学说来维持道德人心,用情理而不是法纪来统治,显然更符合事实一些。 只是这种学说也一直在进步,汉儒和宋儒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说儒学没有进步,倒也不是事实。 就算是在大明,各种学说亦是一直进步,只是儒学把其余的学说一律斥为杂学,这已经是开了僵化之滥觞,至清时,则高压统治和文字狱造成儒学自己都僵滞不堪,到那时,旧的统治基石才算彻底死掉,而中国人并没有找到自己所创的这个千年基石的替代品,后来接受西人之学说来治国,也是无奈之举了。 正因如此,当今皇帝可以由太上皇复位,靠的就是lun理中的大宗小宗之说,皇帝有理,景泰无理,这个理字,便是当今太子! 现在皇帝刚刚复位,天顺元年都还没有过去,人心其实并没有彻底平服安定下来,皇帝的统治基石还很脆弱。 历史上,皇帝任用了逯杲和门达先后两代酷吏,大捕官员道路于途,锦衣卫狱因之不够居住,其原因若何,其实也是因此罢了! 若是太子一死,则当今皇帝和宫中依附于皇帝一派的人,麻烦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