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街着了一场大火。 接连着一条巷子都被点燃,可诡异的是,竟没有一人逃出火海,连哀叫也不曾传出。火势极大,凶险异常,加之上元街本就靠些上不得排面的勾当营生,熊熊烈火燃了足足半个晚上,在晨时才有路过此处的醉鬼报了官,火焰直到午时才堪堪被扑灭。 南庐渊接到消息时,上元街已被重兵把守,平民不得靠近,搜查的一队士兵从里头翻出了大量尸骨残骸,不论是新旧老少男女数目都很可观。除此之外还有圈养的罐子鬼和巨大的人身蛇尾的皮囊和骨骼,以及培育这样鬼怪的刻录在石上的方法。 这次大火彻底惊动了朝廷,然而因大火焚尽的都是些脏东西,故朝廷以天火消灾的借口将民议压下来,又借着这场大火,抓住机会,动重兵扫荡了上元街。 一时贩卖女子孩童的、制造兜售五石散阿芙蓉的、蒙养小鬼蛊虫的、拿钱杀人的、淫掳妇女的、制假币的、私卖盐铁的,来不及跑路,被抓了个七七八八,人挤人地被押进天牢。 剩下先得了风声察觉不妙的,碍于南商如今强盛的国力,也不敢有多的动作,不知鼠窜隐匿到何方去了。 这场扫黑除恶一直持续到了初秋,包括京城人和外地人共计抓了两千余,缴获财物能抵上南商京城两年的收成。 那些还未殉命的悲苦人们,也都由朝廷安排着各自回了家,已经妻离子散的,也都按安排了营生。 这期间南庐渊和李阳关聚过几次,大约了解了李锦珍的为人,调整了对待她的态度。不过好在李锦珍并未在宫中失礼,即便是后来秀女入宫,讥讽了几句,到底还是规规矩矩地为南子潺选了几个漂亮的,安排了身份,也赐了宫殿。 南子潺先前对李锦珍一直不冷不热,到入秋才有些好感,亲自去找南庐渊和李阳关商量着在国库里挑了一副上好的首饰赠给李锦珍,还抽空陪这位风头正盛的王后回了趟娘家。 倘若李锦珍一直这样收敛这自己些,想来子潺就算再厌烦李相,也不会对李锦珍恶言相向的。 纵是李阳关这样对李锦珍一直心有芥蒂的,也不免感慨,李锦珍有了欢喜的谦谦君子,确实有收敛反省着朝南子潺的修养看齐的势头。 加之母亲李齐氏也一直规劝自己不必再拘泥于李锦珍往日的恶事,李阳关即便还是不愿面见李锦珍,倒也不曾像往日一般,听了这氏名便不给好脸色了。 中秋日,南庐渊下了宫中的宴席,和陆流斓在府里召集了下人们,热热闹闹地摆了一桌子酒菜。 南子潺如今有了王后嫔妃,这些重要日子自不便到处乱跑。李阳关和苏暮雪还要犒慰执勤的官兵,就连唯一能赶上空闲的张沈陵,如今也远赴北秦,这么几个月也不知过的是好还是不好。帝相府这么些人,倒也算是冷清了些。 南庐渊低声同陆流斓闲谈道:“上元街那事,又是璇玑阁阁主所为罢?被人认出来,他倒是愈发活跃了。” 陆流斓给自己倒了杯酒,看了一眼在远一些围坐着吃喝的下人们,凑近南庐渊的耳畔道:“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这么帮着南商,也不见他惦记下西唐。” “倒也未必,南商出了这么多人祸,西唐太子可能也经历了些烂摊子,说不准阁主也留了一手。” “你到了闽南,他也到闽南,如今你回来,他依然能救到你,至少说明一点”陆流斓捏了块糕点,小口抿下一点,“他的行程,和你是能重合的,或者说,是跟着你的。” 南庐渊轻轻小啜一口桂花酒,没把这句话放心上:“我吗?何德何能呢,讨个乐趣吗?” “也说不准,或许真是为了讨个兴头呢?”陆流斓用指尖极轻地拨了一下落进她杯中的花瓣,低语道,“毕竟那可是被我师父称为‘最临近神佛’的人。” 南庐渊听这话,心想着也是。看到朝廷呈上来那些面貌诡异可怖的东西,他都能想到上元街里是怎样的景象。而顾霜华此人能做到把它们都清理掉还能给官府留下线索,加之以往的几次出手,都足以得见此人的不简单。 “那个......”然而他还有些话想说,只是吞吞吐吐地,还没待吐出点稍微能听出意思的话,便先涨红了一张脸,羞怯地连眼神都在颤,“就......就是......你有没有......” 陆流斓撑着脑袋看他这样,心里了然,然而却有犯坏的意思,就是不帮他解围,反倒是用一双通透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南庐渊的脸,故意拖长声调地“嗯——?”了一声,末尾还带点上扬的意味。 南庐渊愈发紧张,感觉看杯子不是杯子看桌子不是桌子地,只有那一声“嗯?”仿佛响在心里,窘迫得他愈加慌乱,心里忐忑不安。 偏偏心里跳的厉害,亢奋不已,催促着他将那句话吐出来。 他面颊通红狠了狠心,把脸埋在双臂里,趴在桌面上,鼓足了勇气,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好似豁出去了:“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四周静极。他原以为是自己太紧张,自动忽视了声响,然而一抬头,发觉四周的佣人们都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再一侧头看见陆流斓带着笑意的充满深意的眼神,一下子便知晓自己的动静有多大了,当即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颅,羞得恨不能当场找个地缝把自己埋进去。 上了年纪的施姨神色古怪,和苏葑对视一眼,用南庐渊能听见的声儿道:“怎么和他爹当年一样龟怂。” 南庐渊的脸一绿。 陆流斓笑得前仰后合。 南庐渊只觉得脸上烧的慌,于是嘴硬道:“你......你到底愿不愿意,给个准话,少拿我讨乐趣。” “嫁,大名鼎鼎的帝相大人都这样了,我好意思不嫁吗?”陆流斓一面调侃着南庐渊,一面用指尖去拨弄南庐渊的耳垂。 南庐渊便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却罕有地孩子气地道:“这是你亲口说的,你得跟我保证,你不能反悔。” 陆流斓便觉得这人真是可爱极了,忍不住哄道:“你是小孩儿吗?我陆流斓做事敢作敢当,既应了你,便是应了,决不反悔。若有反悔,就让我死后遁入阿鼻地......” 南庐渊一把捂住她的嘴,正色道:“倒也不必如此。”他松开手,一板一眼地道:“那我们在秋末把亲订了,等冬宴时便可以成婚。日后府中上下,你若想打理便打理,若是不想,便放心交由苏葑。每月的俸禄我会放在你房里,你若有什么吃穿用度,尽管拿取。” 陆流斓笑眯眯道:“好。” “这之后你就是帝相夫人,也是南商的第一夫人,行事举止便要收敛着些。不过若有人仗着你非南商人欺负了你去,你便放心出气,只要不太过火,回头交给苏葑处理便好。” 苏葑扶额叹气道:“看来只有我是吃力不讨好的苦差。夫人,外人可不是家主,下手轻点。” 南庐渊眉心一跳。 苏葑便接着道:“若您实在是气不过,那就回来打家主出气。反正他这性子估摸着也反抗不了。” 南庐渊牵了牵唇角道:“苏葑,你之前不是这模样吧?我想是府中闲了你,才让你这副油嘴滑舌的性子。” 苏葑及时止住嘴,不再往下拿南庐渊寻开心。 然而说到底,南庐渊确是比南博雅要好相与得多,规矩也少了不少。 陆流斓倒是凝神注视这南庐渊的面容。在此之前,她笑戏王侯、纵情山水,自以为高缈于物,然而一朝为翩翩少年所打动,怦然心动,情难自已,才在本最不该有交集的人身上找寻到温暖和归宿。 如今回想起来,人世种种缘分,自是奇妙无比。若没有当年她好奇心盛,缠着师父带自己一游南商冬宴,又怎会和这块榆木脑袋有如今这一段渊源。 又怎会相信,西唐和南商真的有冰雪消融的一天。 她仰头,把这杯中圆月一饮而尽。 月色正好。 ......... ... 快入冬时,名满天下的帝相大人订亲了。 一时四海轰动,人人都在议论,到底是什么样的姑娘,能入了那般人物的眼,得了他的青睐去? 南子潺亲自来喝了一杯酒。赏了一笔珠宝。参与过上次冬宴的朝臣们都认得是这位姑娘,因此讶异之余,也不免八卦些他们在冬宴之后不为人所知的日子。 南子笙亦到场,只是喝了杯酒,脸色很僵,且着一身红衣,似是要抢了陆流斓的风头,人人都看出她来意不善,却碍于她的身份不好劝阻,只是在饭后茶间以此为帝相二人的故事增色。 陆流斓对此毫不介意,她性子张扬狷狂,着红衣便明艳骄傲如正午骄阳,加之穿惯了红衣,故而艳压南子笙自不是难事。 王后的小腹稍稍有了些圆润,穿着华美的长袍,也难掩富态。 雪生长得很快,如今已会背诵些父亲李阳关日常谈论诵读的兵书,只是还不知晓意思,便显得有些娇憨可爱。 再过几个月就要下一次冬宴,臣子们都愈发忙碌起来。这一年南庐渊清理掉一批尸位素餐的官吏,为朝廷换上了新鲜的血液,故而虽忙,到底还有喘息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