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宫人们持着扫帚,清扫宫道上的薄雪。 南商不比北秦。北秦终年严寒,冻得人骨头都生寒。南商则温暖许多,即便是深冬,也多半只落些小雪,清凉之余,尚带些来年的春意。 各国使臣已陆续进城,各自在安排好的宫殿住下。他们将在此长住至次年二月,足足四个月皆于南商活动。南子潺和南庐渊都觉得此举劳民伤财,搞不好还会令南商秘闻传于其他诸国。但冬宴是南商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南商又已显出四国之首的趋势,冬宴不可避免,又是个重活。 于是朝中各臣相继忙碌起来,又不知在这过程中闪了多少大臣的腰。 此次按惯例仍未准备西唐使臣的宫殿。因为他们根本不会来。西唐和南商不合久矣,从祖上几辈来,二国交大战数十次,边疆摩擦无数。 大约这两国唯一的交集,便是在沙场上了。 按以往,四大门派的掌门人与这一辈青年才俊亦会收到邀请。冬宴三年方办一次,故而天下闲人有志之士皆会云集于此。 帝相更意在令南子潺多结交些人物,此举意义重大。 北秦的使臣是异姓王之女苏筱。苏暮雪名列六贤女之首,以善曲好歌并剑舞惊鸿著称,也是北秦最鼎鼎大名的才女。她本是四大门派中璟楼楼主楚七弦的关门弟子,但国为先,而后才顾个人。她所代表的,乃是北秦。 随其来的,还有些世家公子,以及北秦王的小公主,但远不及暮雪闻名,自然被众人忽略去之。 东魏来使,为魏亲王江吟畔,及太子太傅姜未期。姜未期当年名列三权臣之一,和南庐渊的父亲不分仲鲍,连四国国君都要给他三分面子。至于江吟畔,及后面的一众家族子弟,皆无甚扬名之辈。 四大门派,分别为清修门、阳剑宗、璟楼、巫蛊教。清修门以陆氏掌门,立于东魏;巫蛊教尊孟氏一家独大,亦居于东魏。璟楼无独立宗族,能者执楼;当任之主乃楚歌字七弦者。璟楼建于魏,大魏亡后,位于今北秦之地。阳剑宗位于西唐与南商边境,二位家主各持半宗,一倾西唐、一顾南商。倾西唐者,氏姜,盖建宗大族;顾南商者,氏柳,后起之族,现家主之姊乃是帝相亡妻,在南商的支助下,亦与姜氏相当。 如今来者,有苏筱、姜涣、楚歌、柳崇、陆墟、孟绾等显明之尊。南商亦使位列七公子之中的李相长子李循字阳关者、帝相之子南倏字庐渊的;六贤女之一的南商长公主南璎字子笙者相迎以示尊敬。 下早朝后,方为众人拜见南商王的时候。一众人浩浩荡荡地进了正殿,南商王珣高坐龙椅,一侧立着曾威震四国的南商帝相。其下左侧立着手握两军虎符的南商王女南子笙,右侧则是名满天下的帝相公子南庐渊。 王女下方,是右相之子张沈陵;庐渊之下,为李相之子李阳关。 苏暮雪先行觐见:”北秦郡主苏筱,携北秦之珍宝,特献南商王。“她正值双十之岁,生的清秀动人,一侧的使臣中有不少少年都悄悄侧目。 南子潺道:“北秦王有心了。此次之后,请张相备好珍宝,以粗鄙之物代本王回谢北秦王。共结秦商之欢。”他微微一笑,礼仪俱备。 苏暮雪方施了一礼,得体道:“苏筱代国君谢过南商王。”于是退到一侧。她逐个打量了南商在此的人,目光与李阳关相触,二人皆是微微一怔。 只见那少年报以灿烂一笑,一时竟令她有些失神。 她急急稳了心神,羞得面色绯红,好似二月桃花,不知自己现在的模样是如何的娇俏可人! 姜涣同南庐渊的父亲乃是同一辈人,在众人中属年纪较大的。南商这样的冬宴,他已参与过四、五次,同南子潺、南庐渊和帝相都已是熟面孔。只见他只向前作了一揖,未多言语,只道:“东魏太子太傅姜涣,有幸又前来拜见南商王、帝相大人。” 一个“又”字,显出他与二人的关系来。在场众人,除去四大门派之主外,那个不是初次见过这等场面!这人却已是多次来往,就是再见闻浅薄的人,也知道此人必然了不得。 帝相冷哼:“老匹夫两手空空便来?别是把献礼充作酒钱进了你自己的口袋,本相便剥了你的皮!” 他向来清冷,鲜少能听到他开这种玩笑话。 姜未期哈哈笑道:“岂敢岂敢!有你这把硬骨头在,我哪敢造次!”他顿了顿,“同往常一样,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不怕你验货。” 这一问一答,足显出两国之谊。 楚、柳、孟、陆四人,俱已各自拜过。众人皆以为觐见该收尾时,清修门主陆墟忽然上前道:“南商王且慢,我有一徒,因事耽搁了。望稍留片刻,待她前来拜见您。” 陆氏各长老向来一生只收一人为徒,即便是那传闻中早已羽化成仙的藏泽山主陆锟亦不例外。纵是璟楼楼主,楚七弦也是有两个徒的。众人皆知清修门虽不是四门派之首了,但好歹曾力压其余门派长达数百年。 以致江湖上现在还有“千府势力,不及清修半个江湖”之传。 这样底蕴深厚的宗族,又是门主之出,此人该是何等的风华? 南子潺颔首道:“准。”他立刻安排宫人们端来茶水和点心,众人各自取了茶点来润润喉。 南子笙悄悄地去瞧南庐渊。她手握重兵,自己也是个能挂帅上马的将军,马上英姿不输七尺男儿。但纵然是这样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也忍不住偷偷把目光落在身侧那个光风霁月的男子身上,每每看过去,仍是屡屡羞红了脸颊,压不下心里那点女儿家心思。 而南庐渊对于少年情事可是十足的榆木脑袋,他半点都没有察觉到南子笙那点意思。他心里正期待着那个所谓的清修门门主之徒,很想目睹那人有如何的绝世风采。 有清脆的宫铃声响起,众人微微一怔。 紧接着一袭银白大氅,内着深红绸裙的女子不急不缓地漫步而来。 此女高挑出众,几与男儿一般等同;她身形窈窕有致,既见丰腴之处,也有盈盈一握之感。再瞧一张脸,未施胭脂,便已是白净得出奇。眉形是标志的远山样,一双杏眼微有撩拨之意,十分叫人欢喜;一张微厚的唇抹了浓艳的口脂,再轻笑间露那洁白的两颗虎牙。 这究竟是怎样一个妙人呵! 光看着,便知她与寻常女子不同:她太过艳丽且锋利,好似老匠师精心琢磨的一柄出鞘的长刀。 南庐渊轻赞一声,确是个风华绝代的人物。他本习武之人,只看一眼,便知眼前这女子亦有一身好武艺,又有如此雍容的气度,实乃不凡。 南子潺与帝相交换了一下神色,均有些吃惊:陆门主的徒,竟是个女子?这样的女子,怎么以前没听人说起过?只见那女子款款施了一礼,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红唇轻启,道:“仙家是清修门这一代的首席弟子,氏陆字流斓。在此拜见南商王陛下、帝相大人。” 又有人惊叹。 “仙家”本是对江湖中人的一个敬称,那想得到这女子竟高傲到自诩”仙家“!只是众人又想不出哪里不妥,似乎这女子本该这样凌驾于众人之上。 南子笙本也有些动容,但她触到南庐渊欣赏的神色,心里蓦然地便泛起一阵酸意来,面色自然也变得郁沉了许多。正此时,便听一侧的苏暮雪轻轻讶然道:“流斓?” 陆流斓笑着朝她作了一揖:“暮雪。” 应这一声,她又不紧不慢地将目光收回,规规矩矩地半俯下身,等着南商王让她起来。她微微仰起脸,想看看高台上的人。因为直视龙颜乃是重罪,她便往下移了移目光,正巧同南庐渊对视。 陆流斓自负自己的容貌。她每每所及之处,必引众艳羡的目光。南庐渊眼看最多也不会过二十出头,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又怎么会不心弦扣动呢? 她这样想着,一双杏眼巧盼嫣然。 但她只见少年眸中淡淡的欣赏之意,再无其他。 他对她的美貌或是才华,仅仅只是轻叹赞赏,无关风月。 陆流斓的心猛地漏了一拍。少年的眸色极淡,呈浅浅的灰色,却通透的仿佛夏夜里被细雨敲打的浅浅池水,漫开了一处的清凉,恍若可以看透人心。 那双眸子太干净,令她忽然为自己方才的猜想自惭不已。 在这窘迫之时,她听闻南子潺淡道:“陆姑娘果然风华绝代。长公主便带陆姑娘和苏郡主去赏玩一下我南商的帝都吧!想必各使者也已车马劳顿,诸位口味各异,不好顾全,便不设大宴了。若有什么所需所用,吩咐住宫的宫人便是。散了吧!” 于是大伙皆散。 南子笙携苏暮雪、陆流斓二女至宫门外,等陛下安排马车过来。没想到马车没等来,却是来了两个意料之外的人——李阳关、南庐渊。 见了两人,三位姑娘都不免有些诧异。南庐渊不是该陪伴在南子潺身侧的么?他为什么来?为谁而来?南子笙想到这一点,又念着在朝上南庐渊看陆流斓那神情,不由得悄悄瞄了陆流斓一眼,不料那陆流斓正含笑着盯着自己,让她霎然便涌起一阵慌乱之意。 南子笙脸色苍白。 但没有人注意她的失常。苏暮雪想到方才在朝上的相视一笑,心里不禁又动了动,羞得将脸埋在陆流斓的颈间,不敢多瞧那身着一身黑衣的少年一眼。 南庐渊见了,这回倒是机灵,瞅了瞅李阳关,明白了。 他撞了撞身侧的李阳关,笑的深不可测。 这种事儿啊,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嘛。 李阳关摸摸鼻子,轻咳一声。 陆流斓倒爽朗的很:“没想到没盼来马车,倒来了两个俊俏的小郎君。”她偏头揽过苏暮雪,“依我之言,我等都是能轻剑快马的人,要不——我们纵马游街?” 几人一愣,往年可从来没有让使臣乘马的例子,南子笙觉得不妥,但又没有明确法章规定使臣们不能如此作为,她张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是心里觉得,这个女子行事张扬放肆,真是给人落下笑柄。 庐渊哥哥怎么会看上这种卖弄花哨的女子呢,南子笙松了一口气,她真是多心了。 不曾料到南庐渊听了陆流斓的提议,想了想,答应的倒是痛快:“也行。我府上有马,可供子笙和二位姑娘骑乘。” 陆流斓便勾唇一笑,作揖道:“不愧是南公子,就是同那些个循规蹈矩龌龊循默的书呆子不相仿!若有机缘,咱仙家必定交你这个朋友!”她说着,歪着脑袋朝南庐渊眯眼笑,露出一口白牙。 南庐渊吩咐下去,叫随从回府去牵马来。闻此,他微微笑道:“同陆姑娘这样的佳人结交,自然是庐渊的福运,庐渊求之不得。” “你的这张嘴倒是挺甜。”陆流斓笑着叹气,她朝苏暮雪耳边轻吐一口气,这温婉的女子便惊讶的“诶呀”地叫了一声,于是羞得满脸通红,想要推开整个趴在她身上的陆流斓。 陆流斓作势退了一步,离南庐渊靠的颇近,压低了声音道:“南公子,我们的这位暮雪姑娘可是对你后头那位公子动了心思,他人怎样?值不值得我当这一回月老?” 南庐渊微微一愣。 随即他轻声朗笑起来,一双狭长的凤眼眯的剩下一条弯缝。他道:“陆姑娘放心,阳关大哥在七贤公子中高居首尊,心性远非我能比拟。其十三岁便随张左骑将军征战边疆,今年方二十有一,文武双全,天下少矣。至于性情,更宽厚温和,见不得歹恶之人。” 他右手握拳,轻咳一声,微微靠近陆流斓,压低声道:“你若要当这个月老,不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