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庆言来了,是被两人用担架抬过来的。 到了中宫后,他还是坚持站了起来,在两名侍卫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走进正厅,向坐在正厅的太后与明王行礼。 太后见他病重如此,不免关怀了几句,却见墨白坐在一旁,始终一声不吭,便称为先帝祈福的时间到了,起身退去后堂。 太后一走,墨白便冲着门口站着的两名侍卫,挥了挥手。 两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能顶住墨白的威严,拱手退去。 望着两名侍卫退下,墨白起身,来到堂中央站定,负手问道:“不知阁老经过这数日休养,可曾好些?” “多谢殿下出手,老臣才得以留得残命,这几日一直便想来拜谢殿下,奈何起不得床,实在失礼。”胡庆言扶着椅子站起身来,颤颤巍巍的冲着墨白缓缓躬身。 墨白笑了笑,只道:“医者救人乃是本分,阁老无需如此。” 胡庆言躬身等了半晌,也不见墨白来扶他起来,只好自己又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抬头望向墨白:“不知殿下今日相召,可是有事要吩咐。” 墨白摆摆手:“也没什么事,阁老的病是本王接手医治的,听闻阁老一连数日,竟丝毫不见好转,本王这脸上也是颇为难堪,在医道上,本王自认为还是有几分本事的,自行医始,也还未曾失手一次,只好请阁老过来,再出手看一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胡庆言闻言,一双老眼与墨白稍稍对视了一下,便自然垂下,客气道:“殿下医术,自然天下无双。若非殿下出手,老臣早就一命呜呼,如今不过是年龄大了,痊愈的慢了些而已,竟还劳殿下挂心,实在令老臣汗颜。” “无妨,医道乃活人之术,本就当细心谨慎,阁老病既未好,本王便再给阁下拿脉开方,如何?”墨白笑看着胡庆言。 胡庆言闻言,沉吟片刻后,拱手道:“那就有劳殿下了。” “请坐!”墨白伸手示意。 胡庆言依言坐下,墨白也坐下身来,将桌子上早已准备好的脉诊摆好,开始为胡庆言拿脉。 胡庆言眸光微瞥墨白,见他眼神半眯,似睁似闭,好似真的在细心查脉。 可胡庆言心里如明镜,墨白让他来见的目的是什么。 说实话,若非是明王,换任何一个人,都休想轻易将他从病床上拖起来,更别说用这种“半柱香时间”的霸道方式,来威胁他。 时至今日,他权倾朝野,这天下想动他的人或许很多,但敢动他的人却绝对少之又少。 即便是面对陛下,他也有自保的底气。 唯独是面对明王,他心中有些没底,这个人实在有些异数,胡庆言至今也难以将他看透。 这个人亦正亦邪,虽不是莽夫,很多事当时看不出来,但事后也总能发现,明王并非胡乱施为,做的每件事,看似冲动,却始终都有他自己要达到的目的。 但偏偏就是明王的最终目的,往往总是出人意料,让人摸不着头脑。 一般来说,任何人做事,不管多么云山雾绕,最终都肯定有个立场。 比如陛下,不管是拿下张邦立,还是对南军拿下六城妥协,以及请他出山镇压朝廷乱象,都是为了能够顺利登基。 比如南粤军阀,林氏不管是行挑拨离间之计也好,是故弄玄虚也好,最终就是为了拿下六城。 再比如他胡庆言自己,此次中毒之后,撂了挑子,为的是体现自己的重要性,为的是警告某些人不要再行差踏错。 所有人做事,最终都是为了自己能够获利。 胡庆言在权势中沉浮了一生,他见过太多争斗与倾轧,越是高位做事,就越不可能出现无谓的争斗,所有动作都是有其幕后为自己所在立场,获利的期望。 可偏偏明王府就是个异数。 胡庆言观察明王府已经很久了,明王府很多时候,做的事,让他实在难以理解。 就比如,这次明王府率道门去和南军硬杠,他一眼就能看出来,明王府的目的,是为了帮助国朝牵制军阀。 可他明明亲眼所见,明王在二山四门掌教到来那天,将陛下得罪了个彻底,就差没有当场翻脸了。 这样的情势下,他居然一转头就去帮着国朝去和林氏拼命了。 而且还不是佯攻,是真拼! 蓉城下那一战,明王府先期人马几乎被打的全军覆没啊,这可是真真切切拿人命堆出来的决心,没人敢质疑。 胡庆言想破脑袋,也没法理解,明王究竟是个什么立场? 一边得罪陛下,明知陛下欲除他而后快,他不但不保存实力,防着将来,反而豁出命去,帮陛下解决难题。 这让胡庆言怎么说? 让他怎么判断明王府的立场? 唯一的可能,就只能说明王乃是不计个人得失,一心以国朝为重,为此不惜抛头颅洒热血。 好吧,如果确实如此,那好歹也有个立场了。 只要他真心关心国朝,那么就能以国朝的安危,来挟制,甚至利用明王。 可就在下一刻。 随着陛下在道门与林氏之间插手,本来要和南军拼个你死我活的明王府,又忽然撤了…… 撤的干干净净! 一直到今天,国朝发生了这么多事,甚至连城池都被夺了,明王府却再没动静。 他们居然真的就此撒手不管国朝了! 这又让胡庆言怎么理解? 你明王府到底还有没有点立场,到底能不能做点符合常理的事? 难道你明王府做事,就真的是看心情,不高兴了就打一打,死伤惨重却什么都没得到,也是无所谓的? 对这么个人,胡庆言是真心头疼的。 就像现在,明王请他过来,他的理智告诉他,明王应该是要让他出山镇压朝廷乱象。 若以这个目的分析,明王自然不敢对他不利的。 可经过上面那么多事,胡庆言心里却根本没底,谁也说不准,明王会不会下一刻就直接翻脸了,甚至当场弄死他。 关于明王有没有这个胆量,胡庆言却是一点也不敢怀疑。 一个敢在定武时代,就在宫中动手,砍了自己王叔脑袋的人,还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什么人是他不敢杀的? 所以,他思前想后,还是在半柱香之内来了,一刻都不敢耽误。 人就是这样,只要你给他一个怕你的理由。 很多时候,他们都是能够忍住一口气,想着先不要冲动,看看情况再说的。 胡庆言现在便是如此,他不敢拿自己的命去赌一个喜怒无常的人会否不敢杀他。 墨白,也成了他在定武走后,这世上极少能让他不敢轻易拿捏的存在。 当然,到了他这地位,也不可能因为对墨白心存顾忌,就完全任由墨白辖制。 若是如此,他还不如做个普通人,居这高位又有何意义? 即便是墨白出面,想让他出山,也必须得给他一个出山的理由,他这次中毒,必须有人要付出代价。 否则,将来他还如何自保,左右是个凄惨下场,又为何要对墨白服软? 胡庆言眼中闪过道道神思,面色反而平静下来。 良久,墨白松开了手,缓缓睁开眸子,看向胡庆言。 胡庆言平静与他对视,两人都没说话。 半晌,墨白突然笑了笑,点头道:“此毒确实有些凶猛,难怪阁老如此难以痊愈。” 听闻这话,胡庆言心中紧压的大石头,顿时松懈许多,看来,明王没有打算与他翻脸,那他今日之行,就应该不用和明王之间闹的太过紧张了。 胡庆言长叹一声:“不怕殿下笑话,老臣原本也没几年好活了,不应惧死,可经历此番,差点无声无息的被毒杀,数日间总是噩梦连连,但凡有人靠近,也都心中直跳,深恐再遭暗算……” “生死之间大恐怖,便是我等修道之人,又何尝不是贪生惧死,方才日日苦修,丝毫不敢懈怠,阁老无需为此惭愧,此乃人之常情!”墨白收起脉诊,轻轻摇头道。 不过话说到这里,墨白却是话锋忽然一转:“不过生死虽然恐怖,但我们总有不得不面对生死的时候,如我正在战场与旗蛮厮杀的军士,哪一个不惧死?却还是不得不以血肉之躯迎向刀光剑影,缘何,责任罢了!” “殿下教训的是!”胡庆言微微低头,做惭愧状。 墨白笑了笑,也没指望用什么大道理能够让这在朝堂上奋斗了一辈子的老东西幡然醒悟,站起身来,再次负手身后,背对着胡庆言:“阁老的情况我看了,待会我再开一方,阁老应该就无大碍了。” “哦?”胡庆言双眼微眯,这时再不见混浊,声音略带谨慎:“不知殿下有何良方?” 墨白背对着他,同样眯了眯眼:“阁老的病只是痊愈的稍慢了些,但总还是要痊愈的,不是吗?” 胡庆言不语,心中却是暗道“当然,老夫又岂能当真看着国朝被拖垮,只是虽说终究还是要站出来的,但这次中毒之事,却总得有个交代,否则,某些人岂非随时都敢向老夫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