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都护府的兵曹公廨的大院内,已经有三十多人揭了告示榜文,前来签署个什么驿站建造使用协议。这是李嗣业将军创造出来的新鲜事物,叫起来倒是有几分拗口。 李嗣业依旧呆在屋檐下,铺着羊毡盘膝就坐,手中端着茶碗对众人高声说道:“签字按手印儿之前先仔细看看协议,看看里面的条条款款能不能做到,一旦签了字按了手印儿,你们将来若是违背了上面的条款,都护府可是要追究你们的责任,收回驿站的。” 一名圆脸商贾手中捏着协议来到李嗣业面前,躬身叉了个手,陈恳地问道:“李将军,这其中有一条鄙人不太清楚,特来求问。” “但问无妨。” “协议上面的第六条规定,商建驿站必须在左右路线上树立长达十六里指路标杆,并在上面写明里程数,并标明下一处驿站的名字,两里树立一杆,那十六里就是八杆,这些指路的杆子由我们来建,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啊。” “建这些指路杆,不就是为了方便你们这些商旅么?夜晚行路,只需沿着杆子箭头所指放向,就能够找到驿站,出这么一点儿的钱,值得!” “但丝绸之路中道上还有许多官建驿站,它们之间并没有这些杆子……” 李嗣业打断他的话说道:“你放心,过不了多久,整个安西的交通要道上,都会有这种东西,你们按照协议上前十六里、后十六里进行埋设。看见这个要求了吧,杆高五丈,上面标明上一站及下一站箭头方向,标上里程。区域内若有什么特殊危险,还必须埋设警告指示牌,比如说大虫出没路段,山匪出没路段。” 商人又问:“你看,这下面还有一条,于阗道大漠戈壁滩上,不但要有指路标杆,还必须标明最近水源点的方位距离,每个戈壁中的驿站内,必须有十二时辰之内可供百人及牲畜饮用的水井。” “这水井可就不好挖了,一旦找不对位置,就算挖个百尺休想见到水,更何况要有一天供百人饮用的水量,都护府这一点儿就有点儿太苛刻了。” 李嗣业乜着眼睛指着上面道:“这有什么苛刻的?在大漠戈壁修建驿站,最关键的就是水源,没有水建驿站有什么用?你看看这个,在驿站的选址方面,都护府已经给了你们格外的宽松条件,戈壁滩上的驿站无需严格按照三十里一驿的间隔,可以放宽至四十里,就在这十里的范围内,选择有水源的点或者有地下水的点,都可以。” 商贾无奈地点了点头,连忙去找胥吏签署协议。按照安西都护府的规定惯例,越早签署协议的人,是有优先选择驿站方位资格的,比如说羯饭馆驿站和莎车驿站之间就有六十多里的空当可修建一驿,这里可是与中道和南道之间的交汇点相距很近,相当有地利之便,能够选址到此处的人,多半是要发大财的,可惜被敦煌张氏给抢先盘了下来。 张氏在丝绸之路于阗道上选择建驿站自有其目的,他们一口气吃下了五座驿站的建设经营权,平均分散在大漠上,是为了其中的永久货栈。他们家主营天竺的胡椒生意,深受流窜在大漠上的沙匪之苦,每年几乎有一半货物落在沙匪手上,运货伙计们的死亡率也高的吓人,能在大漠上有五间依托朝廷驿站的货栈,可使得运货的风险大大降低。 只是近年来由于小勃律国成为吐蕃臣属,葱岭以西二十余国不再向大唐进贡,香料的商路也被阻隔,每年运过来的胡椒不足往年两成,根本无法满足长安达官贵人的口腹之欲。 他张氏也只能想办法降低在半路上的损耗。 所有的协议都是一式两份,一份留给商贾,一份由都护府保管。张归怀揣着其中的五张,来到李嗣业面前致谢。 “你弄的这个协议,看上去要比我们商人之间互相签署的凭证要周密的多,只不过这里面的甲方乙方,看得我有点头晕,幸亏本人念过几天私塾,不然还真搞不明白。” 李嗣业笑盈盈地点点头,面朝张归,还有这些站在院子中的商贾们说道:“协议已经签署,各自可以回去,立刻筹备人马和材料,只要手持协议,可以在安西各关卡顺利通行。所需图纸和建筑规格也已经交到诸位手上,你们还有什么要求,只要都护府能办,便可一并给你们办理。” 李嗣业话音一落,众人便哑了声音齐齐呆立在当场,他们其实是有要求的,但这条要求安西都护府定然不能答应,反而会让李嗣业尴尬。 “怎么了?”李嗣业站立而起,疑惑地问道:“张归,既然有要求,提出来便是,为何都不说话了?” 张归身体站得笔直,朝李嗣业躬身叉手道:“其实我们是有要求的,于阗道上沙匪横行,我们若要在大漠上修建驿站,需时刻提防沙匪来袭。雇佣刀客会增加成本,起到的作用却微乎其微,我们只希望朝廷能派出一支数百人的军队进行剿匪,给我们修建驿站提供保障。” 这个要求……眼下是有点儿困难,田仁琬调集了一万九千余人远征小勃律,留在安西等地驻守的唐军不过四千人,分散在安西四镇和各城各守捉,几乎抽调不出兵力进行剿匪。虽然周围的城池中有负责管理治安的官捕,但这些人维持秩序还行,但要在大漠中与沙匪缠斗,估计是起不上多大作用的。 别说是现在这个时候,就算安西没有战事的时日,都护府对于活跃在大漠中的沙匪也无能为力,沙匪在分散为小股武装在沙漠中流窜,想把他们找出来一个个消灭掉绝非易事。 李嗣业犹豫片刻,对众人说道:“虽然田中丞远征小勃律,安西四镇无兵可用,但李嗣业可以向夫蒙都护请求,并愿意亲自带一支劲旅,到大漠戈壁剿除匪患。” “若是如此,我等谢过李将军!” 众商旅齐齐躬身下拜。 …… 夫蒙灵察跪坐在案几前,惊讶地抬起头来:“你要到图伦碛戈壁中剿匪?” “于阗道上的商贾们修建二十三座驿站,需要动用到大量的人力物力,这些人的性命时刻受到沙匪威胁,若不能消除威胁,驿站也迟迟无法建成。” 夫蒙叹了口气道:“田中丞远征小勃律,带走了安西四镇大部分兵力。不说别的地方,就连这龟兹城中,如今总共只剩下六百余人,其它地方也是一个蕨菜一个坑,我无人可调给你。” 李嗣业早就预料到是这样的答案,但他心中早有决断,叉手毅然对夫蒙灵察说道:“末将身边有二十多人,从拨换城开始就一直跟着我。请都护下令,我愿意带这二十多人远赴大漠,清剿沙匪。” “二十多人!你不要性命了!” 夫蒙灵察重重地伸手拍击在案几上,伸手指着他,训斥的话却说不出口,只好无奈地说道:“等田中丞带大军搬师归来,你可直接带你麾下的跳荡营前往图伦碛。” “都护,如今已是七月底,田中丞远征归来,恐在十月之后。碛西一过十月,便会天寒地冻,不再适宜修建,沙匪也会龟缩起来等待明年,这一等可就是一年。” 夫蒙灵察可能还不知道,明年与今年是一个分水岭,是一个时代向另一个时代过渡,长达二十九年的旧历开元盛世即将结束,而新的年号“天宝”将昭示着大唐开始步入一个颓废奢靡,逐渐走向衰落的时期。 这是李嗣业心中的危机感在作祟,天宝元年,所有危机的苗头都已经开始茁壮成长,李林甫权倾朝野,安禄山开始成为节度使,杨家开始炙手可热,他也必须有所成就。既然田仁琬远征小勃律不会成功,那他必须在别的方向有所建树,所以今年安西的驿站必须建成,沙匪也必须被剿灭。 “你说的对,一等就是一年。” 夫蒙灵察提笔,在纸张上签署下军令,命李嗣业带亲兵一干人等前往于阗道上剿匪,为商修驿站保驾护航。 “多谢都护,”他接过军令,转身退到书房门口,刚把隔扇门拉开。 “等一下!”夫蒙灵察抬头恼声说道:“堂堂的四品中郎将,身边怎么能只带二十人奔赴大漠,我把亲兵旅调给你,白孝德由你调遣。” “这万万不可,都护,亲兵旅是你的亲卫,如何能够离开都护府?” “你不必操心这个,即使没有亲兵旅,龟兹城中还有三个城防团。带着我的鱼袋作为凭证,去吧。” 李嗣业躬身叉手,上前接过鱼袋,才又缓缓后退,转身推开了隔扇门,大步离开了府堂。 夫蒙灵察推开书房窗扇,望着远去的背影哼了一声道:“堂堂的中郎将,手执九尺陌刀去剿沙匪,这不是杀鸡用牛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