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崇奂所率领的拨换营在史昕被突骑施大军包围之后才赶过来,堪堪差了一步,所差这一步,就需要他们用血肉之躯将敌阵凿穿,将继往绝可汗救出来。 赵崇奂把麾旗插在肩后,手中提着长槊,指挥麾下四个团结成了鱼丽之阵,第八团校尉元涛率军位于中央,他亲自坐镇中后,两个团分布左右,朝着突骑施人缓缓压制过来。 所带的八百名唐军兵种单一,只有跳荡和弓弩和奇兵这三种,缺乏骑兵,更缺乏对敌方骑兵具有杀伤力的进攻型重步兵战锋队。 他只能朝着对方的骑步混合阵型突破,以跳荡兵在前方,奇兵执长枪在两翼,弓弩队居中后朝着敌军抛射箭矢。 突骑施人慌忙派出骑兵从两侧对着这支队伍进行袭扰,这使得包围圈的饺子皮更加薄弱。 “结成四面阵!” 元涛带着众兵卒迅速回缩,结成更加严密的方阵,用枪和盾摆在前方。 突骑施骑兵又开始四面出击,在马上朝着唐军抛射箭矢,马队分作三个批次,冲入一箭之地后挽弓抛射,然后撤出去,换做另一队。 赵崇奂在马上高声疾喊:“给我射马!给我射马!” 机动性弱的他们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灵活的突骑施骑兵不间断地活动着方位,已方虽然甲胄厚密,但依然有人不断倒下。 “不要停!朝着俱兰城进发!” 唐军的方阵最终撞上了突骑施步兵阵,元涛亲自擎着盾牌,与身边的兵卒结成了盾墙,血肉之躯瞬间撞击在了一起,身后的枪兵从盾牌的夹缝中向出突刺,刀枪入肉的声音噗嗤响起,被刺中的突骑施兵卒倒下。突然间有一记长横斧横削过来…… “低头!” 他身边的兵卒头颅戴着兜鍪从肩膀上分家,喷出浓稠而褐色的血液,尸体向后倒下,旁边很快有人擎着盾牌补位。 “一二,刺!” 三五杆长槊从分别从盾牌的夹缝中刺出,将手持长斧的突骑施壮汉捅了个对穿,鲜血从肚腹中飙出。 元涛满脸污血,高声喊叫以壮气势:”第八团!杀!” 他们擎着盾牌朝敌阵逐步移动,盾牌抵住了砍刺过来的刀枪,长枪不断地向外攒刺。那些后方扑过来的骑兵,竟然只隔着三丈远投矛或攒射,许多百战兵被射中了面门,依旧手持着盾牌坚守在外侧,只要阵型不乱,千军万马亦无所惧。 盾牌阵不断有人倒下,但不断有人从旁边补过来,使得这不规则的方形逐渐减小,也使得四方阵逐渐缩为圆形阵,糊满鲜血的盾牌宛如盛开在这万军之中的莲花瓣,尽管伤亡增大,依然如在汹涌海潮中的礁石,仍旧岿然不动。 阙啜特勤位于大纛之下惊得眼睛圆睁,八百人的唐军便要冲击他的中军,简直是骇人听闻了。他得了父亲的命令在此阻杀史昕,今日一万五千人若不能将其的尸体留下,如何回去面对父汗! 他亲手从卫士手中夺过令旗,握在手中一边摇晃一边高喊:“换阵!奔牛阵!” …… 拨换营援兵在外围的冲击让敌军的包围圈更加薄弱,藤牧看到了这一点,俱兰城中的突骑施叶护也看到了这一点。 藤牧立刻高声喊道:“变成锋矢阵!从敌军轻骑和步卒的结合部冲过去!” “快去!把史昕可汗和公主护在阵型中央!” 几名兵卒跑到了马车前,把趴在车底的史昕一家拉了出来,每人搀扶着一个将他们严密保护,几个幸存的龙武军也慌忙跟在安西军身后,他们倒不期望安西军护佑,只要能钻在其中混出去就是万幸。 史昕可汗双腿筛糠,交河公主面如土色。 啜律对搀扶他的兵卒说道:“给我一把刀,让我跟随在你们的外面,我也能打仗。” 兵卒才不理会他的要求,只生硬地拒绝道:“赶紧躲在后面,不要给我们添麻烦。” 两三个史昕府上的女眷避过了箭矢,身后背着包裹跟紧了他们。 兵卒从她们身上夺过包裹,扔在了地上:“命都没了,还要财物做什么!” “什么都不要想,只管闭着眼睛跟着我们走!” 俱兰城的城门轰隆一声打开,可汗长子叶护领着众兵卒冲了出来,也来不及摆什么阵形了,叶护挥舞着手中的金刀喊道:“跟我冲过去,谁取了史昕的首级,我赏赐他牦牛八百头!” 藤牧同时也振臂高呼:“锋矢阵也!去势如箭矢,一发而不回,我们没有退路!” 他身后背着变成破洞布片的旞旗,把用衣襟上拽下布片缠住了握刀的右手,左手持起了盾牌,站在了锋矢阵的尖端。在做出这个最终的决定前,他在心中细细思想,扪心自问:“如果李将军在这里,他也会这么做吧。” “杀!” 一箭之地不过百余步,藤牧最先扑入了敌阵中,他弓着肩膀抵着盾牌,发出蛮牛般的吼叫声,一连撞倒了三名突骑施人。一名敌军挥舞着宽刃刀劈砍过来,他抬手用盾牌抵住,挥刀砍在对方脖颈上,鲜血喷溅了他满脸。 他身后的兵卒们用长枪贴在队友的肩膀上,前方跳荡手擎着盾牌,用撞击的力道推开敌人。长枪从盾牌间隙中刺出去,但主要的目标不是杀伤对方,而是为了冲出一条道路。 眼下确实是最佳的时机,敌方的中军阵形已经被赵崇奂所带的拨换城守军牵制住,骑兵阵与步兵的结合部更松散一些,只是那些从马上居高临下刺下来的长枪,更加难以抵挡。 叶护已经带领着众兵卒追杀而至,他口中疾声高呼道:“不要放跑了史昕!取他头颅赏牦牛八百头!” 成群的突骑施人纷纷朝着唐军的前路挤压过来,整个战场已经完全混乱,锋矢阵形也逐渐变得散落,他们之间已经无法相顾。而他们突围的方向,也与闯入敌阵救援的拨换营越来越远。 藤牧浑身浴血透出了包围圈,回头一看史昕一家还在几十步内,扔掉了手中的盾牌又冲了进去。 “史昕,我们走!” 护卫队幸存下来不足二百人,鳞甲上已经被鲜血污染,护持着史昕一家且战且走,他们基本上已经突出了包围,但真正的绝路才刚刚开始。 唐军驮运物资的马匹已经失陷在阵中,能够用来逃跑的只有两条腿,而敌方正在组织骑兵追击。 藤牧回头决绝地望了一眼,高声说道:“一部分人带着史昕走,一部分跟我留下来阻敌!” 安西兵卒们面面相觑,他们不愿意如此分隔,甚至不愿意做出这样的抉择,同样是袍泽,谁该活命?谁该赴死? 一个头发乱糟披着银甲的军官凑上来,对藤牧叉手道:“藤牧押官,如果你能放心我龙武军,我们愿意带着史昕可汗走,一定会保障他的安全。” 藤牧微讶地看了樊邵一眼。你还活着呀,也是,畏死胆怯的人通常都命长。 他冷漠地回过头去,遥望天边夕阳,故乡的海边也好像在落日的余晖中吧,可惜这一身所学,不能够带回故土了。 “可以,”藤牧冷静地说道:“回去见到李将军,拜托他将我的尸体找到并火化,带回长安交给阿倍仲麻吕,让他托人带着我的骨灰回到藤原京。” 他伸手擦拭着手中横刀的刀锋,双指在刀面上掠过:“如果这把刀没有折断,它会紧紧握在我的手中,也请把它带回日本。” 龙武军们拖拉着回头张望的史昕,阿史那氏的热血在他的胸膛中沸腾起来,可如今已经迟了,二十多年的长安生活,磨灭了他血液中的狼性,就算重新燃起火焰又如何,爪牙已经退化消失了。他只能回头去遥望那个救了他性命的人。 藤牧双手握着横刀,刀背正对着他的眉心,面对即将到来的敌骑高声道:“来吧!藤牧效死大唐!藤原秋助魂归故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