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几十名坐在凉席上的地方官吏面前,都摆着一张矮书案。书案上,放了纸和笔。 李中易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民生题目,当众让人抄录后,分发给官员们去做题。 题目其实也并不复杂,都是和老百姓息息相关的民生问题。 本地的粮食价格最高多少钱一升?最低多少钱一升?白萝卜多少钱一斤?租赁一间房子多少钱? 另外,还有几道政务题。修一里官道,大约需要多少工奴,多少粮食? 本地的警政寺,可有扰民之举? 题目比较多,且很杂。但是,只要是熟悉本地的情况,答题其实很简单。 李中易是起于草莽的皇帝,深知官场的情弊。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朝廷每出一个惠民的善政,在各地官僚们的合谋之下,最终都成了坑民之政。 所以,李中易每到一地,都喜欢出民生和政务题,考一考本地的官员们。 如今的地方官府,其实已经变成了几权分立的格局。 巡检司掌握兵权,大理分寺掌握审判大权,警政寺捏着警权。 客观的说,知府知州和知县的工作压力和强度,也大大的减轻了。而且,分权之后,知府(县)们做恶的能力,直线下降。 这其中,最主要的是,司法不再地方化,知府无法利用手里掌握的权势,干预大理分寺衙门的审判事务。 李中易心里很清楚,司法地方化,百弊丛生,而无一利。 地方官若想做恶,必先驱使警政寺的恶吏。 如果警政寺抓错了人,大理分寺不可能袒护他们。因为,纠正错抓,是法官晋升时,极其重要的加分项。 直属于朝廷大理寺的大理分寺,由于采取的是法官跨路轮换制度,就从制度上,确保了及时纠正错案的能力。 没有制度保障的善政,都是空中楼阁。 两个时辰后,时间到,郑州的官员们都交了卷。 因为答卷有很多,李中易不可能马上看完,就摆了摆手,让官员们各自散去。 李中易在郑州停留了三天,看完了答卷之后,就开始单独召见相应的官员。 交谈之后,印象特别深刻的地方官吏,李中易都会记在小白本上,以备将来之用。 治国之道,受重治吏。官吏无能,或是贪婪无度,都会导致善政变成害民之恶政,不可不察。 寒窗苦读十余年,千里之外做官,就为了替草民服务? 由于,有海外殖民的丰厚利益,李中易奉行的是高薪养廉,外加就近监督的策略。 全国的知府,除了月俸均为两百贯钱之外,还另有三百贯的杂费。 杂费指的是,养车夫的钱,养马的钱,改善伙食的钱。 手握实权的官僚们,怎么可能受穷呢? 既不让他们贪污腐败,又不给好处,他们岂能安分守己的不干坏事? 李中易的策略是,把明暗利益,都搞成公开化。每月五百贯钱,还不够花,还要伸手去捞钱,那就别怪他李某人不念旧情了。 实际上,把官僚们的利益固定化之后,算大帐的时候,朝廷其实是大赚特赚的。 地方官僚们的贪污腐败,他们收十,才可能给朝廷一。而且,破坏的都是自耕农或是商户的利益。 自耕农和商户,被纷纷搞破产之后,朝廷的税源,就会持续性的减少。 土地兼并,商业萧条,让朝廷的财源日益枯竭。一旦遇上外敌入侵,就必须加税养官,加饷养兵。 自耕农和商户的负担越重,流民就越多,朝廷的财源也就越发的捉襟见肘,从而形成恶性循环。 总而言之,李中易最大的国策,其实是:充分维护自耕农的利益,确保朝廷的财源充裕。 此次郑州之行,李中易总共单独召见了七名官吏,并把他们的名字都记在了小白本上。 和以往的王朝十分轻视吏员不同,李中易批准的新学进士,都是从吏员开始做起。 宰辅必发于州县,州县必始于吏员。 不从基层吏员开始做起,怎么知道底层百姓的情弊? 通俗的说,李中易要干的事,其实是从世袭的州县胥吏手中,一步步的拿回吏权。 帅船重新启航后,转入黄河,顺流直下,速度就快得多了。 李中易每到一个大州大县,或是大府,都会有意识的停留一两天。 把在郑州做过的事情,换了题目,各做一遍。 天下大事,治官治吏,为第一要务,没有之一。 三个月后,李中易的帅船,才抵达了黄河入海口的滨州。 海运的好处,现在已经深入人心了。 从开封运兵运物资到幽州,走海路比走陆路的优势,大得实在是太多了。 走海路,不仅速度快,运量大,成本低。而且,战士们也不疲惫,下船就可以参加战斗。 滨州,是黄河水师和近海水师共同的基地。滨州造船厂,是除了明州造船厂开封造船厂之外,第三大的造船厂。 巧合的是,从古印度殖民的大船队,也回来了,正在陆续靠岸。 李中易背着手,立于码头上,嘴角噙着笑意,默默的注视着一艘艘高大威猛的大海船,缓缓的靠岸。 朝廷的资源,其实是有限的。海外的殖民,必须要激发民间资本和权贵资本。 资本都是逐利的。海外的奴隶贸易,粮食贸易,丝绸贸易,茶叶贸易,瓷器贸易,让殖民者们赚得钵满盆满。 更重要的是,只要自己靠本事占住的地盘,就永远都是自己的地盘了。 这就意味着,殖民者的子孙们,也可以跟着享受到海外殖民的巨大红利。 以前,是李中易用力的推着大家去殖民,现在则是大家哭着喊着要加入到殖民队伍之中。 没有搭上头班车的权贵们,其实有一些,已经偷偷的开始造船,打算跟着正经的队伍,一起去发财。 小造船厂的动静,怎么可能瞒得过李中易的眼睛呢? 还要不要契约精神了? 李中易现在不计较,是想等船造好了,蒙混过关出海的时候,再一网成擒,连人带货带船,一起没收了。 华夏民族上千年的历史,除了秦汉两朝遵守军功授爵的契约精神之外,别的朝代都是朝令夕改,视朝廷承诺如同擦屁股的纸一般。 李中易心里有数,如今的社会结构,决定了,并无彻底法治化的基础。 比如说,所谓的国会也好,议会也罢,即使李中易强行推了,等他一死,也肯定会回归人治的轨道。 千年的皇朝历史,皇帝手里的权势,是越来越大的。相应的,相权其实是逐渐萎缩的。 这个是人性决定的,哪个皇帝乐意被人约束了手里的权柄? 和纯粹的议会制相比,李中易更倾向李家坡的那种模式。 整个东亚地区,都有威权主义的雄厚基础。 父死子继。但是,社会的游戏规则,普遍有法可依,皇族也约束自己的欲望,不贪太多非分之礼。 李中易早早的就把钱庄垄断进了怀中,这里头的利益简直是大极了,足够他的皇帝儿子挥霍的。 另外,钱庄的皇有化,才能够避免大肆的印钱,无节制的印钱。因为,这么干的后果是,极大的损害了后任皇帝们的利益。 历史上,不管是宋朝的交子,还是明朝的宝钞,无一例外,都毁于官僚们肆无忌惮的印钱之中。 现在,李中易巧妙的把钱庄和印钱的权力,纳入到皇帝的私库之中。 官僚们只要建议滥发交子,让交子不值钱了,皇帝的私库就会大幅度的缩水,也就是在割皇帝的肉。 割皇帝的肉,怎么可能持久呢? 治国之道,若想一项政策长期执行下去,必须充分考虑人性。 “哈哈,刘大官人,你这次出海,收获不小吧?” “哪里,哪里,生意不好做啊,不过是带回了三千多奴隶罢了,不值几个钱。倒是你,张大官人,江南的上好丝绸,被你收了不少,那才是聚宝盆呐。” “唉,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夸张,不过是混口饭吃罢了。” “混口饭吃?能混几十万贯的好处?” “唉,勉强糊口罢了,哪来的几十万贯?” 李中易听见几个殖民商人之间的互相谦虚,不由微微一笑,财富不敢露白,商人们都被整怕了,担心太富裕了,被朝廷杀猪。 实际上,李中易垄断钱庄的利润,赚的钱,海了去了。 在小农社会,放高利贷是最丰厚的利润来源。在资本主义时代,大金融资本家们,才是帝国的主宰之一。 李中易一出手,就把钱庄和印钱的权力给垄断了,等于是确保了皇族的巨大利润,可以一直收下去。 只要是后代的皇帝们,不是司马衷那种蠢货,就都知道,不能杀鸡取卵。 货币的信用,最怕的是无节制的乱印钱,导致不受控制的大幅度贬值。 没办法,为了避免败家子的乱来,李中易被迫想得很深了。 在林仁肇的陪同下,李中易在滨州造船厂里,一连待了五天。 海上殖民,海上贸易,没有合适的战舰和货船,怎么能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