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安在大牢外面转悠了一圈,里面不出预料的来了个小吏。 “见过武阳侯。” 小吏笑的很是谦卑,但笑意不达眼底。 贾平安走过去,随手扔了一块东西。 小吏平视着他,用手感受了一下分量,笑容依旧。 不够! “低头看看。” 小吏低头,我去,金子? “武阳侯放心,杨御史在狱中很是洒脱……” 呃! 洒脱何解? 表兄不可能作诗一首,以示自己对皇权的蔑视吧? 小吏干笑道:“杨御史在咆哮。” 得! 说明没啥事。 贾平安再扔。 小吏的矜持消散,腰也弯了许多,“武阳侯放心,回头就给杨御史换了干净的铺盖,饭菜都弄上好的。” 贾平安走了,小吏回去,先前在后面看着他们的狱卒不解的道:“你不是说要淡淡的吗?怎地前倨后恭?” “他给的太多了。” 贾平安去了武家。 杨氏出身不低,弘农杨氏在前隋时堪称是豪门。 但很遗憾,随后便是父亲死于军中,接着守孝……等她守孝结束时,隋末来了,天下大乱。 在这等时候她的亲事就难免被耽误了,直至武士彟这个老鳏夫出现,杨氏这个豪门剩女终于找到了出路。 随后她生了三个女儿,本想和武士彟携手白头,可架不住武士彟没这个福分,早早就去了。 守寡的日子并不好过,武士彟前妻留下的两个儿子不待见她和女儿,于是她带着女儿辗转…… 若是普通人,她估摸着活不到今日。托了身上带着的弘农杨氏的光环,武媚被选进宫,随即武家就进入了漫长的蛰伏期。 但武媚二进宫后,武家就发达了。 她现在便是老封君,在家颐养天年。 但看着老大这个蠢货,杨氏就觉得脑门痛。 “魏国夫人?” 杨氏看着窗外,神色平静,“你知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 武顺喜气盈腮,“女儿知晓。” 皇帝果然是有情有义,那我还担心什么呢? 武顺看了一眼边上的女儿,心中火热。 她是寡妇,自然不好封为嫔妃,可女儿不是啊! 贺兰敏月长得就像是一弯明月般的动人,若是能得了皇帝的宠爱,说不得以后还能…… 她笑的就像是刚下蛋的老母鸡。 “老夫人,武阳侯求见。” “武阳侯?”杨氏点头,“这个年轻人知礼。” 武顺冷着脸,“母亲,此人的表兄刚弹劾我……” 贾平安进来,就看到了一个冷漠的武顺,以及神色平静的杨氏。 “见过老夫人。” 贾平安笑吟吟的拱手。 “见过夫人。” 贾平安再拱手。 杨氏闭上眼睛,仿佛在打盹。 老年人瞌睡多啊! 可贾平安却知晓这位老人还能活十多年,死后哀荣。 武顺淡淡的道:“武阳侯所来何事?” 这个女人果然是恼火了。 贾平安说道:“为表兄之事……” “回去吧。” 武顺冷冷的道:“你想让我主动寻了陛下为他求情?做梦!” 贾平安随即告辞。 这人……莫不是疯了? 说句话就告辞。 贾平安站在武家的外面散步,优哉游哉的。 “夫人,那武阳侯在外面转悠呢!” 武顺冷笑,“他这是羞刀难入鞘了吧,不必管。” 杨氏睁开眼睛,“你的事我不管,不过这个少年并非简单……若是没有手段,他也无法走到如今这一步。你……姐妹一起侍奉一个男人,不知媚娘可觉着憋屈……” 武顺的脸涨红,“阿娘,我又没有抢夺媚娘的皇后之位,我也未曾受封嫔妃……” 杨氏淡淡的道:“你的主意大了,不过我想告诉你……那些年我见过许多人家争吵,乃至于翻脸,成了仇人。你可知为何?” 武顺摇头。 “哎!你这般,迟早要给自己带来大麻烦。”杨氏摇头,“是利益。小家为了数十钱的利益就能翻脸成仇,而宫中为了宠爱同样如此……” …… 贾平安在外面转悠了一圈,徐小鱼纳闷的道:“郎君,好多人都看到了。” 郎君出来转悠,就说明武家依旧不肯放过杨德利,那还转悠什么? “你懂什么?” 贾平安淡淡的道:“就是要给人看到。” 晚些,他去了大牢里。 “平安!” 杨德利看着他,挠头道:“给你添麻烦了,不过你无需管,就这么……” “生不出儿子你就想自暴自弃?” 贾平安问道。 杨德利看着他,良久捂脸,“没脸见人了。” 他努力了许久,可王大娘竟然没怀孕。 他晚上跪在牌位前请求祖宗赎罪……老杨家断根了。 每日的努力换来的是颗粒无收,他本想说妻子是不是有问题,可上次试探过表弟,说是既然都生过了,自然没问题。 那就是我的问题。 杨德利想到了种子。 老杨家的种子在他这一代终于坏掉了。 “你想弹劾陛下引发轰动,随后被流放,眼不见心不烦,可你想过妻儿怎么办?” 贾平安觉得表兄迟早会因为香火发疯,现在果然。 “安心待着。” 贾平安出了大牢,随即再去了武家。 “他上次倨傲,此次多半是来低头的。” 武顺撇开老娘独自见客。 身前一群侍女,看来阿姐对亲人真心不错,只可惜亲人把她当做是跳板。 两排侍女齐刷刷的站着,让贾平安古怪的想到了孙尚香嫁给老刘的事儿,进洞房先得过来那些武装婢女的震慑。 一树梨花压海棠,可李治是嫩草,反口就吃了武顺这头老牛。 老李家的口味贼有趣。 “你来作甚?” 武顺用了最无礼的箕坐来见贾平安。 裙子有些高,能看到白嫩的大腿。 贾平安皱眉。 武顺冷冷的道:“你此刻来寻我,便是想低头,低头该如何?” 贾平安在她的眸子里看到了一抹野心。 “让我低头,夫人怕是想多了。” 贾平安淡淡的道:“夫人寡居令人同情,不过这与我无关。但我先前看到了令嫒,堪称国色……对了,听闻夫人时常带令嫒进宫……我以为,要避嫌才是。” 他颔首,“告辞了。” 身后的武顺面色惨白。 武顺携女儿贺兰敏月时常进宫,能做什么? 贾平安出了房间,外面贺兰敏之和贺兰敏月都在。 贺兰敏之冷冷的道:“你不过是姨母的狗而已!” 这等蠢货…… 贾平安挥手! 啪! 贺兰敏之捂着脸,不敢置信的道:“贱狗奴!” 啪! 第二巴掌。 贾平安看着贺兰敏月,确实是漂亮。 贺兰敏月也好奇的看着他。 传闻宫中的姨母当年在感业寺时就与此人姐弟相称,得了此人的助力,这才能进宫。而且进宫初期,姨母颇为艰难,也是此人频繁相助…… 当年的他还是个少年吧? 贺兰敏月大胆的看着贾平安,“你很有才吗?” “对!” 贾平安觉得这个少女可惜了。 这等事儿怪不得贺兰敏月,只能怪她的母亲武顺。 李治再无耻也不会主动提出让贺兰敏月侍寝,而带她进宫的武顺便是罪魁祸首。 一对鲜花啊! 贾平安颔首告辞。 “贱狗奴!” 贺兰敏之这时才敢叫骂,“下次见到姨母,定然让她把这个贱狗奴杀了!” 贺兰敏月却若有所思,明眸中多了些向往,“原来,权势便是这般味道吗?” 贺兰敏之骂道:“阿娘被他羞辱了!” 贺兰敏月看着他,眼中多了些不屑,“大兄,要想让人尊重你,必须要有权势,没有权势,奢谈什么德高望重……你莫要忘记了,当年外祖母也曾被赞为德高望重,可一朝外祖父去了,那些赞美她德高望重的人,马上就开始说外祖母的坏话……” 贺兰敏之大怒,“那是武家那两个杂种的错。” 贺兰敏之摇头,失望的道:“大兄,你却忘记了,原先外祖父在,他有爵位,还有钱,武家谁敢和他较劲?这才是那些人赞美外祖母的缘故。” 她走出过道,看着前方的贾平安,自信的道:“我一定能比明月更美!” 武顺炸了。 里面噼里啪啦一阵响,贺兰敏之和贺兰敏月进去,地上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贺兰敏之恼火的道:“阿娘,告诉姨母,让姨母来收拾他,不行就告诉陛下!” 武顺喘息着,姣好的脸上泛红,“出去!都出去!” 她一屁股坐下,突然笑了起来,“那个贾平安,竟然有这等敏锐……” 她带着女儿入宫本就没安好心思,可目前无人察觉……她担心被武媚知晓了,回过头能拦截女儿入宫。 所以…… 她低下头,眼中有讥诮之色闪过,“你知晓了此事,却没有告诉媚娘,什么姐弟?不过是虚应故事,至为可笑。” 晚些武顺进宫。 没多久就有内侍去了大牢里。 “放了杨德利。” 为啥? 我去! 让陛下的新宠受辱,竟然能放了? 牢中的狱卒们不禁暗自庆幸没给杨德利吃生活,那个小吏想到了那两锭金子,有些心虚。 他把杨德利送到了外面,笑道:“杨御史此去莫回头……” 若是他来一句:有空常来,边上的贾平安非得收拾他不可。 “武阳侯!” 小吏拱手,心中震惊之极。 这内侍来这里定然不能半途去通知谁,那贾平安为何早早等在这里? 难道他早就知晓皇帝会放了杨德利? 武阳侯的手段…… 小吏想到金子,就上前拱手,“回头那些钱便送去贾家。” 贾平安看着他,渐渐皱眉,一脸不悦。 小吏心中忐忑。 “贾家送出去的东西,就是泼出去的水!” 这话大气的让小吏不禁热泪盈眶。 那钱妥妥的就是自己的了。 “武阳侯常来!” 他捂着嘴,惊恐的看着贾平安。 “我不在意这个。”贾平安笑了笑。 “武阳侯大气!” 小吏躬身。 回到道德坊,杨德利欲言又止。 “这东西就是缘分。”贾平安担心他走火入魔,“缘来了挡都挡不住,缘不来你日日求神拜佛也无用。” 杨德利回家,见到消瘦了许多的妻子时,不禁倍感内疚。 “阿耶!” 招弟和盼弟看着也憔悴了不少。 “我造孽啊!” 杨德利抱着妻子痛哭。 墙头,刚从隔壁王家爬上来的阿福见状就滑了下去,然后大摇大摆的从大门出去。 杨德利的事儿算是消停了,曹英雄一脸纠结的来求助。 “兄长,太子今日问我何为国家,我……” 曹英雄忧心忡忡的道:“兄长,太子如今问的问题让我抓心挠肺……难受之极。” 贾平安本想解释一番,但担心曹英雄这厮传达错误。 “我明日进宫。” 第二日,贾平安去兵部报到,随即告假。 “下官进宫。” “去吧。” 任雅相觉得自己就是个泥塑尚书。 尤式和吴奎打赌,“老夫敢打赌,武阳侯定然是溜之大吉。” 可贾平安真的进宫了。 一路见了阿姐,姐弟俩相对一视,默契于心。 阿弟察觉了武顺之事,于是便令表兄弹劾,大无畏…… 我亏欠了他! 武媚笑道:“这是来行贿?” “非也。” 贾平安说道:“我听闻太子有疑惑,便进宫来看看。” “去吧。” 看着他去了,武媚吩咐道:“刚进贡的新鲜果子,给贾家送两筐。” 皇后这是……周山象说道:“皇后,一共都没几筐,给了武阳侯两筐,老夫人她们那边怕是就没了。” 武媚淡淡的道:“下次再给她们。” 周山象暗自咂舌,出去后和邵鹏相对一视。 “你说这是为何?” 邵鹏淡淡的道:“杨德利弹劾韩国夫人。” 周山象明白了,用小崇拜的眼神看了邵鹏一眼。 咱家休矣! 邵鹏的小心肝噗噗噗的跳,想到晚上冲冷水澡的难受,不禁打个喷嚏。 贾平安被带着去了课堂。 赵二娘在上课,李弘和曹英雄在下面坐着。 “武阳侯!” 李弘看到了贾平安,欢喜不已。 咳咳! 大外甥你走神了。 赵二娘本来恼火,等听到是贾平安后,不禁就想起了上次因为贾平安而逃过一劫的事儿。 她微笑道:“武阳侯可是有事?” “就是一点小事。”贾平安本想私下说,但想到这等观点若是私相授受,说不得会被忌惮。 “我就几句话完事。” 赵二娘捂嘴笑,竟然颇有女人味,“武阳侯请便。” 贾平安进了课堂,问道:“听闻殿下对国家一词颇为不解?” 李弘点头,“孤上次听课,先生说到了一段话,苟有可以安国家,利人民者,孤问国家为何,先生引经据典,我没听懂。” “这不是你没听懂,而是这个词也得与时俱进。” 贾平安不自觉的走到了赵二娘的位置。 二人并肩而立,曹英雄嘀咕道:“郎才女貌。” “何为国家,这个问题百人百解。”贾平安觉得这是个好问题,“咱们不必引经据典,说直白些,国,便是前秦,便是前汉,便是大唐……” 这个概念简单易懂。 “家,便是无数人家,也就是无数生民。由无数人家组成了这个国,如此便是国家。” 那么简单啊! 舅舅难道也不懂这个? 李弘的眼中多了失望之色。 他是太子,必须要对这些概念有一个统一的认知。 这小子! 贾平安笑道:“再进一步,百姓如何认同这个国?从远古以来,那些邦国为何得不到百姓的认同?便是因为他们感受不到好处。” “武阳侯!”赵二娘觉得贾平安的这番话太大逆不道了。 要什么百姓的认同,只要他们老老实实地耕种就是了。 武媚带着人来了,站在侧面,看着侃侃而谈的贾平安。 “譬如说最早形成国家概念的便是前汉,为何?只因前汉强横,对外征战无往而不利,让百姓以大汉为荣……” 汉人! 这便是这个强横的大汉留给华夏的遗产,以国名为民族,可见豪迈! “其后便是大唐,大唐从立国开始便处处危机,可那些强横的对手如今纷纷没落……于是百姓以大唐为荣。” 唐人街! 再之后,大宋柔弱,不能自保,自然得不到百姓的认同。而大明刚开始时所向无敌,可军队和臣子们堕落的速度远迈前古。再后来……就是神州陆沉。 那些渡海远去异国他乡讨生活的人,那些被卖猪仔的人,最终侥幸活下来后,便聚居在一起,把此处取名为唐人街。 “这是国家。” 贾平安准备给太子再说深入一些。 “还有一个概念,便是民族。” 民族这个概念形成的很晚,华夏一直以为自己是天朝上国,是世间的中心。而后列强用坚船利炮轰开了国门,把一箱箱的毒强行贩卖进来……随后那些有识之士才喊出了救国家,救民族的口号。 “民族是什么?”李弘很好奇。 武媚也很好奇。 赵二娘有些不安,侧脸看了一眼贾师傅,发现他的侧面竟然看着格外的坚毅。 “所谓民族,说简单些,便是认同这个群体的人!” “认同?”李弘皱眉,“不认同呢?” “不认同自然就不是。”这个概念不容模糊。 贾平安认真的道:“太子,你要记住了,谁不认同自己的民族,谁就不是自己人。” “为何?”李弘不解。 “因为他们会鄙夷自己的出身,会想方设法的贬低自己的民族。为了向那些异族人表忠心,他们恨不能换掉自己的血脉……遇到这等人该如何?” 李弘握拳,目光炯炯,“那便把他们赶得远远的,永世不许进入大唐!” …… 求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