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坐下。 曾相林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贾平安。 别说这个话题可好? 贾平安置若罔闻,“做决策需要的是什么?” 李弘说道:“聪明。” 贾平安摇头,“无数聪明人死在了聪明之上。所以我想告诉你的是,任何决策的出台都是建立在广泛的调研之上。出了一件事,你要想决断,首先是调查琢磨,调查清楚了,此事彻底的琢磨清楚了,那么再做出最恰当的决策。” 李弘楞了一下。 贾平安笑道:“可是觉着许多帝王都是拍脑袋就决策了?” 李弘点头,“汉武也是。” “对。”贾平安鼓励的一笑,“所以汉武的决策不少都是错的。但人们只看到了他击败匈奴的功绩,忽略了他错误的地方。但若是那些决策可以不错呢?” 李弘带着这个问题回宫。 “殿下,该观政了。” 太子的事儿真的不少,李弘点头,随即去了。 君臣正在议事。 “陛下,太子求见。” “怎么就回来了?”武后低声道:“莫非在外面遇到什么事了?” 太子进来,寻了自己的地方坐下。 开始! 被打断的上官仪继续说道:“……庆州去岁水患,陛下免了半年赋税,今年便该收了……庆州有参军却上书,言及赋税之事,说最好再免半年……” 上官仪抬头道:“臣以为半年足矣,今岁再豁免半年,以后各处遇到天灾皆会如此恳求。地方官便得了好名声,可朝中却吃了大亏。” 李义府点头,“此风不可长!” 李治看到太子若有所思,就问道:“太子如何看?” 太子起身,“我想问上官相公,那参军为何建言再豁免半年?孤知晓地方官非大事不可越级上书,这位参军为何如此?” 上官仪楞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文书,“此人说去岁庆州水患不小,百姓依旧元气大伤,再豁免半年,与民休息。” 太子看了皇帝一眼,皇帝点头,示意他可以继续。 所谓观政便是旁观,带着耳朵来即可,嘴巴暂时闭上。 李弘说道:“那庆州百姓可是如他所说?” 上官仪含笑道:“庆州刺史上书,说去岁朝中赈灾及时,庆州百姓欢欣鼓舞,今年已经恢复了元气,可以缴纳赋税。” 李弘再问,“朝中可派人去核查过?” 上官仪:“……” 李义府笑道:“殿下不知,大唐太大,天下每日要发生许多事,每一件事我等都尽力筹谋,但却不能每一件事都去核查,否则这事也不用做了。” 众人都笑了。 李弘却问道:“也就是说,朝中决策的依据便是官吏的话,若是有人说谎如何办?” 李义府说道:“那便惩治了。” 李弘摇头,“可百姓受的苦呢?百姓就白受苦了?就算是事先不能查探,可事后不能核查吗?李相说事情太多,可孤观政时日不短了,知晓大多事都无需核查。 就说今日庆州豁免赋税之事,庆州距离长安并不远,若是派一个御史或是小吏去查探如何?若是百姓果然恢复了元气,如此便是那个录事的问题,当处置了他。若百姓依旧煎熬,庆州刺史便是渎职,此人不该重用!甚至要处置!” 少年的脸有些红,“孤以为当查!” 上官仪看了一眼皇帝。 “陛下!” 太子炸了,该如何应对? 李义府有些不满的道:“殿下有些偏激,臣看便是……同出一脉。” 太子的眸子猛地一亮,“李相是想说舅舅让孤变得偏激了吗?” 李义府看了一眼皇后,随即默然。 这便是默认! 太子的脸有些涨红,“李相可知晓庆州如何吗?你若是不知晓,为何敢断言庆州百姓已经恢复了?” 李义府默然。 上官仪笑道:“殿下虽说急切了些,不过却仁慈。” ——太子,别闹了好吗? 武后轻声道:“陛下……” 儿子要被欺负了。 这一刻没有对错! 有的只是护犊子! 皇帝淡淡的道:“如此……王忠良。” 王忠良上前,“陛下。” 皇帝说道:“令御史杨德利去庆州核查,快去快回!” 散会! 不! “散朝!” 君臣各自散去! 太子走在前方。 李义府低声道:“贾平安回来了。” 贾平安一回来太子就出幺蛾子,这等人就该让他远离太子! 上官仪赞同,“殿下该稳!” 你不是皇帝,头顶上还有你老爹和老娘,你这般逼迫宰相为啥? 这便是宰相们不满的地方。 观政观政,你蹲边上听着就是了,非得要给宰相出难题! 太子走的很坚定。 李义府微笑道:“作为国储吃些亏是好事!” 上官仪赞道:“此言甚是。” 郁闷的许敬宗冷笑道:“上官相公看来与李相很是契合!” 上官仪楞了一下,“呵呵!都是同僚!” 他是皇帝的狗,李义府也是,只是李义府这条狗比较奔放,而上官仪比较保守罢了。 都是狗! 谁比谁高贵? 李义府看着太子的背影,“许多事不能做,要认错!” 这是一种隐晦的暗示。 …… “杨御史!” 杨德利在御史台的日子很不错,此刻正在看文书。 “谁?” 他抬头问道。 外面进来一个小吏。 “陛下令你前去庆州……” 杨德利接了任务,按照别人的手法……比如说当年的李勣,接到先帝让自己去叠州任职的命令后,出了皇城就直奔叠州,连家门口都没路过。 但杨德利还是先回家。 两个女儿和儿子都在家。 “娘子,我要去庆州一趟,你在家带着孩子,小事寻丈人丈母,大事去寻平安!” 杨德利急匆匆的交代完毕,去厨房提了一溜粽子开溜。 王大娘跟着,急切的道:“夫君,粽子冷的!我给你热热。” 杨德利一边出去一边说道:“当年能有冷饭时我和平安就欢喜的不行,这粽子就算是冷了半月也能吃,你别管,好生在家带着孩子,我去去就来。” 杨德利带着一串熟粽子出发了。 四日后他到了庆州。 庆州官方来迎接。 “杨御史一路辛苦。”刺史黄英尊笑吟吟的拱手。 杨德利明显感到了隔阂。 “他们在戒备!” “我很忙。” 杨德利丢下这个理由,带着随行的小吏去庆州各处查看。 他们到了一个村子。 “看看,这里还有淤泥!” 杨德利走到了干透的淤泥上,“当年华州遇到过水患,我带着平安跑到了高处,幸而刺史带着人堵住了口子。” 他站在淤泥上,看着下面那些田地,面色阴沉。 “去问问!” 远处有一骑在眺望这边。 杨德利看了那人一眼,骂道:“猖獗之极!” 他进了村子。 “竟然都是破屋子!” 眼前的村子破败不堪,屋子一眼看去就是拼凑而来。 一群老人在外面坐着木然晒太阳。 杨德利走了过去。 “老丈,看着日子不好啊!” 杨德利毫不犹豫的坐在他们的对面地上。 老人们眼神警惕,不肯说话。 “我是杨德利!” 杨德利拍着胸脯,“陛下令我来此便是查核庆州可需要继续免税。你等只管说,我若是有半点私心,便天打雷劈而死!” 那些老人眸色微动,一人问道:“可是官呢……” 杨德利的嘴猛地瘪了下去,嘴角用力的往下弯曲,眨巴着眼睛说道:“我便是官,我乃御史!” 老人叹道:“御史……怕是也不管用呢!” 杨德利起身,把胸脯拍的砰砰作响,“我弹劾过陛下!” 老人们愕然,旋即震惊! 杨德利怒道:“我弹劾过陛下多次,你等只管说,若是我不敢为你等出头……我就此改姓!此后不姓杨!” 改姓是对男人最大的羞辱,堪称是仅次于死亡的羞辱! 那个老人耸然动容,“快给杨御史弄凳子来。” 杨德利坐下,“不用,我本是农夫,坐在地上才舒坦。” 他笑了笑,“屁股不挨着泥土我便不安生!” 老人颔首,“是呢!不是庄稼人就没这等感觉。泥土才是咱们的根!” “说吧。” 杨德利拿出纸笔。 “苦呢!” 一群老人在唏嘘。 “去岁庆州水患,咱们村子被淹了,庄稼没了,屋子也没了,家中大多家什都没了……” 杨德利点头,“水无情!” “哎!” “去岁免除了一半赋税,都说陛下仁慈,确实是仁慈。” “可还是难熬呢!” “去年没收成,今年看来还行,可屋子垮了,家中的许多东西都没了,这些得添置吧?” 杨德利点头,“是该添置!” “可那些官人都说庆州一片大好呢!局势大好还是什么,要咱们感谢陛下的洪恩,可……” 一个老人从家中出来,拎着一个布袋子。 布袋子看着就下面装了些东西,杨德利多年的经验,一看就知晓不会超过五斤。 老人苦笑道:“家中的存粮就这些了,晚些就准备带着儿孙去寻摸野菜,好歹糊弄到了收成的时候。可大人能糊弄,孩子呢?看着娃们饿哭了,老夫……老夫恨不能割了自己的血肉给他们吃呢!” 一群老人看着这位御史。 御史面色铁青! “我管!” 杨德利径直去了州廨。 “赵参军何在?” 这个问话为他带来了不少冷眼。 一个小吏说道:“回家了。” “寻了来!” 杨德利站在那里说道。 没人动! 杨德利怒吼,“黄英尊何在?” 一直在值房里不肯出来的黄英尊没办法,出来勉强笑道:“杨御史这是何意?” 杨德利盯着他,“酷吏说的便是你等!想用百姓的苦难铺平自家的宦途,耶耶若是不把你弄下去……这御史便不做了!” “杨御史!” 黄英尊面色大变,“此乃误会……” “且等等……” 杨德利转身就走。 黄英尊冷着脸,“他这两日去了何处?” “去了几个村子。” “有人多嘴了?” “是。” 黄英尊看了一眼其他官员,“老夫今年任满,老夫想回长安,你等也想各进一步……” “是!” 这便是各取所需。 黄英尊说道:“此事若是被捅上去,老夫就不说了,大不了回家去,可你等还年轻,宦途还长。” 一群官员神色各异。 一个官员说道:“为今之计只能封口。” 黄英尊点头,“封口之后老夫上书长安,杨德利这等搅风搅雨的御史要不得!要不得!” 他面色严肃,“随意污蔑地方官员,这是什么心思?” …… “下官赵朴!” 杨德利寻到了参军赵朴。 “黄英尊今年任满,若是想升迁就得寻政绩,于是他便说庆州官吏齐心合力,让水患之后的庆州处处安居乐业……这是绝大的政绩。” 赵朴的眼珠子都红了。 “假的!都是假的!下官去看过,那些百姓的日子依旧不好过。” 杨德利问道:“为何越级上报?” 赵朴说道:“下官看不惯……” 杨德利叹息一声,拍拍赵朴的肩膀,“我知晓了。” 出了赵家,随行的小吏说道:“这位赵参军看来颇为正直。” 杨德利没说话。 没多久,一个男子偷偷摸摸的出现在他的视线内。 杨德利招手。 男子悄然过来。 杨德利问道:“赵朴如何?” 男子说道:“算是平庸。年初的时候他犯错被黄英尊当众呵斥,并处置。” 随行的小吏愕然。 杨德利说道:“知晓了。” 等男子走后,小吏叹道:“我竟然眼瞎了!” 杨德利说道:“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憎。对了,黄英尊此人利欲熏心……告诉他们,我们回长安了。” …… 当天下午,一群官吏出现在了村子里。 那些聚在村口聊天的村民见状就慌了。 “谁说的日子不好过?” 为首的官员昂首,浑身戾气,“谁说的?” 无人敢说话。 官员骂道:“一群贱狗奴,忘记了使君当初送粮食来的恩情,忘记了使君两度累晕在堤坝上的艰辛,吃里扒外!” 数十村民蹲在那里,低着头,就像是人犯。 官员负手缓缓而行,“在庆州我等就是天,长安远不远?不算远,可长安的手伸不到庆州来。谁妄想长安来个人就能翻天,耶耶告诉你等,那是做梦!” 村民们在瑟瑟发抖。 官员冷笑道:“知晓怕了?晚了!说,谁起的头给杨德利说了那些话?谁?” “是耶耶!” 身后有人说道。 官员骂道:“贱狗奴,打!” 他发现那些官吏没人动,神色古怪。 而那些村民抬头看着他的身后,激动万分。有人竟然眼含热泪,就像是被人欺负后见到了亲人一样。 官员心中微动,就缓缓回身。 杨德利疾步而来,迎面就是一巴掌。 “畜生,耶耶就知晓你等的手段……最擅长的便是威吓报复百姓!” 他一顿拳脚把官员打的抱头鼠窜,骂道:“县官不如现管可是?今日耶耶在此,告诉你等,庆州官场……完了!” “杨青天!” 村民们热泪盈眶的迎过来。 “多谢杨御史。” “无需客气。” “杨御史如何知晓他们会来报复?” 杨德利说道:“当年我在村里时,收赋税的小吏多收了我家二十余斤租,我便不忿去县里告,当时说的好好的会还回来,严惩小吏,可隔日那小吏就来了我家,砸了好些东西……” 他百感交集的道:“那时候我就觉着这天塌了。” 呜呜呜! 有人哭了起来。 杨德利说道:“我知晓这些官吏的手段,媚上欺下最在行,百姓被欺负时那股子绝望啊!我知晓,都知晓。” 呜呜呜! 一群村民在呜咽! 杨德利跺脚,“走!” 晚些传来消息。 “杨御史去了州廨,和使君一番争执,最后还动了手。” 呃! 一群村民懵逼了。 “还能动手?” …… 长安正在按照它的节奏缓缓繁华着。 六街鼓响坊门开,旋即无数男女涌出了坊门。 官吏们急匆匆的往各处官衙赶路,要出城种地的牵着牛,扛着农具往城门去,那些做工的往工坊去,还有无数人往东西市去…… “各司其职便是天下大治。” 崔建颇有些感悟。 贾平安正在搓手,“崔兄在工部觉着如何?” 崔建说道:“好得很!” 二人一路晃荡着到了皇城外,就见一群人围着,里面有人在打斗。 “贱狗奴,也敢骂我阿翁?” 人群闪开,李敬业那熟悉的魁梧身板出现在贾平安的眼中。 里面躺着个官员,身体还能抽搐,贾平安心中一松。 “咋回事?”贾平安问道。 李敬业一边活动手臂,显得有些不过瘾,“先前小弟正在想着昨日的美事,这厮就走在我的前面,和人说什么……阿翁老而不死是为贼,兄长你是知晓小弟性子的,本想和他说道理,可手就没忍住……” “打得好!” 贾平安一句话让李敬业乐不可支,“兄长,回头平康坊,我请客!” 呵呵! 崔建眨巴着眼睛,“小贾多半是不去的,敬业,可喜欢抵足而眠?” 李敬业诧异,“崔侍郎竟然也是我道中人?” 崔建矜持的道:“只是略有所得。” 两个老蛇皮开始交流经验。 晚些贾平安进宫。 今日兵部有事禀告,可他却发现太子和宰相们之间的气氛不对劲。 好像有些隔阂和疏离。 大外甥这是怎么了? 趁着奏事的空闲,李义府微笑道:“杨德利去了庆州,按理昨日就该回来了。” 贾平安知晓杨德利去庆州就是调查水患的后续影响,可这事儿和太子有关? 太子说道:“孤依旧以为,关乎民生,关乎国策之事应当先调查,再做决断。” 原来是为了这个? 贾平安上前。 瞬间帝后齐齐皱眉。 这小子要出手了! 李义府心中警钟长鸣。 许敬宗干咳一声,“小贾可是有话说?” 这个捧哏很给力。 贾平安说道:“殿下此言甚是,新学有句话,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拍脑袋决策迟早误人误己。殿下睿智!” 太子眼中多了感动。 李义府冷笑。 “陛下,杨御史回朝请见。” …… 表兄回来了,月票欢迎一波吧。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