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在等待玄奘表态,宰相们恨不能凑过去给他灌输些国事为重的话。 可不能啊! 玄奘很忙,这是众所周知的,他忙着翻译经文,谁来都不好使。 但这等局面之下……看看那些僧人,看看那些信徒。 这就是个柴火堆,只等着一个火星子就能燃起熊熊大火。 外围,王晟惬意的道:“朝中有我等在,方外有他们在,帝王……” “噤声!”卢顺义冷冷的道:“你得意忘形了,小心给王家招祸。” 帝王现在还手握军队,真要逼他鱼死网破,说不得他就敢悍然一击,在自己倒下之前把世家门阀全给清剿了。 所以帝王和世家门阀的关系很古怪,一方面用,一方面戒备……双方形成平衡的时候就是蜜月期,日子蜜里调油啊! 可等平衡被打破后……譬如说前隋杨广时期,杨广雄心勃勃想掌控大隋,可拦路虎世家门阀不肯,于是平衡就被打破了,大隋也二世而亡。 大唐的帝王就聪明了许多,一方面用世家门阀,但先帝却有自己的一套人马,扶持起来后,新的平衡再度形成,所以才有了贞观之治。 世家门阀可以轻视帝王,但你不能去挑战帝王的底线,这样会打破平衡。 王晟拱手,“老夫失态了。” “看热闹吧。”卢顺义深吸一口气,惬意无比。 玄奘缓缓说道:“佛门广大,普度众生,我等出家便是要修持己身,苦学佛法,传播佛法……多年前的高僧们传播佛法时并无金碧辉煌的庙宇,他们借用了善信的屋宇,哪怕在简陋之地他们也甘之如饴,心中一片光明。今日……” 他回身看看大慈恩寺,“今日我等却居于繁华之地,这是方外,还是世俗?若是方外,我等可有修持己身之念?” 他看着众人。 有人昂首,有人低头不敢和他对视…… “有人对贫僧说过,方外人也是人,只要吃喝拉撒就脱不了贪嗔,就脱不开凡俗欲望,贫僧不以为然。可近日有人告诉贫僧,方外已然聚集了无数田宅和人口,可是如此?” 那些僧人愕然。 许敬宗低声道:“法师这话,不对啊!” 李勣摇头,“听着。” 一个僧人说道:“法师,那些都是善信们施舍的,用于侍奉佛……” 玄奘低声叹息,“可最后享用这些的却是我等,借用佛之名,行享用之实,贫僧罪过大矣!” 他缓缓盘膝坐下,轻声道:“当年贫僧出家时,就想着一人一钵行遍天下。可如今贫僧却身居这等金碧辉煌之地,扪心自问,贫僧可还记得当年的念头?忘记了……在这些岁月中当初的念头被贫僧忘却了……” 他看着众人,“为何积蓄田宅人口?” “那是……” 有人刚想辩驳,玄奘摇头,“你等可以拒绝。” 这话一出,连李勣都不禁挑眉赞道:“法师虔诚,令老夫钦佩之至。” 玄奘缓缓说道:“若是一心修持己身,若是一心只想传播佛法,居于深山大泽不觉荒凉,身处闹市却心中宁静……我等吃用为何?两餐饱腹即可,一身遮体衣裳即可,看看你等……” 众人不禁看向了那些僧人。 衣裳簇新,面色红润白皙…… “想做富家翁,可去红尘打滚。”玄奘起身,“一心想修持己身,弘扬佛法,那便要有所舍弃。难道你等不要,那些善信还能强行把田宅人口塞给你等不成?” 最后一句话一出,现场一片死寂。 一个老妇人缓缓跪下,“法师慈悲!” “法师慈悲!” 那些信徒缓缓跪下,虔诚的念诵佛号。 李勣不禁赞道:“这才是真正的高僧。” 连李义府都赞道:“法师慈悲。” 有僧人突然跪下,“弟子往日错矣!” 玄奘平静的道:“为时未晚。” 有人看着悻悻然,欲言又止,玄奘神色平静的对身边人说道:“方外是修持己身,弘扬佛法之地,把大慈恩寺寺的寺奴都送回去,每人留下三十亩地,其它的都送回去……从今日起,贫僧下地耕作……” “法师!” 一个老僧劝道:“法师还要翻译经文……” 玄奘微笑道:“不劳作不得食,劳作之余翻译经文,贫僧甘之如饴。” 他转身进了大慈恩寺,身后佛号声不绝于耳。 “这是真正的高僧。” 包东和雷洪在一起,唏嘘不已。 雷洪点头,“贾郡公说法师心中只有佛法,再无其他。” …… 朝中,弹劾依旧在继续。 “如今长安震动,要乱了!” 皇城中议论纷纷,有人义愤填膺,有人背地里一脸阴笑…… 宫中,李弘正在请罪。 “让太子起来。” 李治却颇为平静,王忠良赶紧去把太子扶起来,谄笑道:“陛下在此,殿下无需担忧。” 这个蠢材! 李治指指边上,王忠良一脸懵逼的过去跪下。 “可我一番话却让阿耶阿娘受苦,我……错了。” 李弘眼眶都红了。 这个孩子绝口不提那番话的对错,定然是认为自己无错,却为了父母跟着受累而愧疚不安…… 李治眸色柔和,“天下事众多,这等纷争只是一隅。何为天下?五郎可知?” 李弘说道:“天下……是由无数人组成的一个团体。” “很是不错。”李治笑道:“那无数人便是天下的根基,施政就要以这无数人为由,帝王若是偏向谁,这个天下就会失衡…… 前汉时世家门阀和豪强权贵不可一世,这也是帝王自己出的岔子,后续发现了问题便想用内侍来抗衡,可内侍也不安分,最终帝王就成了玩偶,不灭何为?” 这是帝王之学! 李弘抬头,“阿耶,难怪都说帝王乃是天下安危集于一身……” “所以帝王挑选国储要慎之又慎。” 登基多年后,李治已经能很从容的面对这个问题,“若是不慎,一人之错便要天下人来承担,何其不该?” “你要记住,宫中人可用,但不可大用。”李治看了王忠良一眼,“帝王深处宫中,一旦有变,非死即是傀儡。前汉十常侍之事便是教训。” “是!” “外面的人也不可全信,一旦帝王对臣子推心置腹,那便是灾难的开端。” 王忠良听的浑身打颤,恨不能把耳朵遮住。 武媚看着李治,微微摇头。 这等话此刻给太子说是不是太早了些? 李治置之不理,“帝王无情,并非说帝王狠毒,而是帝王以天下人为己任,若是帝王有情,那也是对着整个天下,若是帝王对某人,或是某些人有情,那这些人会很快成为天下的祸害……你读过史书,当知晓此等事。” 李弘若有所思,“帝王一旦偏爱,就会……” “失衡。”李治含笑道:“帝王无情才不会失衡,你心中有天下,如此臣子和内侍在你的眼中并无区别,你会用天下人的利弊去衡量这些臣子和内侍,如何做对天下人最好……那么你就去做,而非是你喜欢某个人,就偏爱他,赏赐不断,恩宠不断。 记住了,不管是你的近臣还是你喜爱的内侍宫人,都不可偏爱…… 记住,你的眼中只有天下!这便是无情,这便是帝王之道。” “是。” 李弘依旧有些懵懂,但一丝明悟却渐渐升起。 原来帝王无情吗? 那阿耶为何要偏爱那对母女? 舅舅说只要人还在吃喝拉撒,就逃不过凡人的欲望,酒色财气四面墙,凡人就被困在中央。 “五郎可是有话要说?” 李治心情不错。 武媚也笑道:“五郎聪慧,想来也有些领悟。” 李弘脱口而出,“阿耶,是凡人就逃不脱欲望,帝王也是如此,帝王无情可是把这些欲望也抛却了?” 这个孩子! 李治心中苦笑,干咳一声,发现皇后正在含笑看着自己…… 这个悍妇觉得五郎是在为她说话吧。 “欲望要有节制,再进一步……”李治面色凝重,“再进一步,欲望由人生成。帝王无情,享用了欲望,却视那些人为草芥,明白了吗?” 这才是真正的帝王心术。 朕享用了美人,却视美人如草芥,不沉迷,随时都能超脱出来。 这也是一种无情。 “钱财为天下所用,帝王敛财便是愚蠢,说明帝王掌控不了天下……” “各等势力都有用,帝王要学会平衡他们,要学会去利用他们……” 这一堂课堪称是无价之宝! 一番话里直指人心……帝王也是凡人,也有七情六欲,但帝王身负天下,要高居云端俯瞰人间,冷漠无情…… 李弘觉得脑子里很乱。 “陛下,陛下!” 外面来了人,王忠良抬头,李治颔首,他起身出去。 少顷他带着一个内侍进来。 “陛下,先前大慈恩寺前聚集了许多僧人和信徒,玄奘法师随即出来……” 李治和武媚相对一笑。 “……法师说大慈恩寺的寺产除去每人三十亩地之外,全数归还,那些寺奴也全数归还,法师还说……” 内侍面露钦佩之色,“从今日起,法师也要亲自下地耕作……法师说,耕作之余再去翻译经文,他甘之如醴。” 李治难免动容,起身道:“法师身体虚弱,不可如此……” 武媚说道:“陛下,大慈恩寺中自然会安排僧人来照拂法师,不过寺奴为何退了回来。” 皇帝想打击的是那些藏身于寺产中的隐户和田地。 那内侍说道:“法师说当年高僧传播佛法时,只是托钵乞食,衣裳遮体罢了,如今身居金碧辉煌之中,身边寺奴环伺,有违初衷。” 李治赞道:“法师一心修持,这才是真正的高僧。” 不过还有个问题…… 剩下的事儿怎么处置? 太子点炮,皇帝挥刀,贾平安加入战团……没有成果他们不可能会收兵。 剩下的事儿和李弘没关系了,他目前的任务还是读书观政,安心做好国储的本分。 回到东宫,蒋峰等人焦急不已,“殿下,可曾被责罚?” 太子被责罚威望就会受损。当帝王频繁责罚太子时,几乎就是在对外界发送信号:太子无能,不堪为国储。 当初李承乾怎么动的手? 兄弟们的逼迫是一回事,外部环境大变也是一回事。 他不动……别人也希望他动。 ——陛下觉着你不堪为国储,要么自己滚蛋,要么…… 李承乾就动了,一动无数人高兴乐呵。 随即拿下,好了,太子滚蛋了。 东宫一干人等都焦急的等待着消息。 李弘一脸无奈,蒋峰心凉了半截。 “阿耶说……孤说得好。” 噗! 正在喝茶的张颂张口就喷。 蒋峰目瞪口呆…… “说得好?” “陛下不是说焦头烂额了吗?” “胡说。”李弘冷着脸,“陛下从容不迫。” 少年,你在哄骗老夫……张颂把茶杯一放,“臣告退。” 他一溜烟跑出去,在皇城里寻了个熟人。 “什么呵斥?玄奘法师出面了,说是方外就该以弘扬佛法为要务,弄了那些田宅和奴仆来……那是富家翁。富家翁当回红尘中去打滚,而方外人就该衣食简单……对了,法师说从今日起他亲自耕作……” 这…… 张颂呆滞了,晚些失魂落魄的回去。 蒋峰见他回来就低声问道:“如何?” 张颂摇头,“法师出来了,说……蓄积田宅,使奴唤婢的不是真正的方外人……他老人家要亲自耕作,还把那些寺奴和多余的田地都还回来了,户部尚书窦德玄亲自去接,整个户部都为之震动……” 蒋峰愣住了,良久说道:“也就是说……殿下此举得了人心?” 张颂点头,“都说帝后慈悲,殿下慈悲……” 二人进去。 李弘站在了书架前,手中拿着一本册书全神贯注的翻看,那眉微微蹙着,格外的认真。 依旧稚嫩的脸上带着威严! 户部那里热闹非凡。 玄奘法师的弟子来了,送上田地名册,一群群寺奴就在皇城外,等着接收。 窦德玄赞道:“法师慈悲。” 可方外却炸了。 “法师,外面许多人求见。” 刚从地里回来的玄奘正在捶打着双腿,感慨着自己当年能跨越万里往返西域,此刻却不过劳动半日就不堪重负…… 闻言他淡淡的道:“心中有佛法的自然有分寸,心中无佛法的,此刻脑子里尽数都是田宅钱粮人口,这等便是方外的富家翁,贫僧见了何益?还不如多翻译几页经文。” 僧人出去,大声的道:“法师刚从地里劳作归来,正准备翻译经文,你等自去吧。” 那些僧人顿时牢骚不断,但玄奘威望太高,终究不敢出言喝骂。 “他倒是能吃苦,可我等呢?他把田宅寺奴都舍了,我等呢?” “那你要不也舍了?” “舍个屁!没了那些东西,整日守着一个空荡荡的的寺庙,谁愿意来?” 谁愿意来? 这话引得众人不禁唏嘘不已。 “不交!” “对,不交!” 一群僧人义愤填膺的回去了。 “法师。” 玄奘已经开始翻译经文了。 “那些人说不交。” 玄奘平静的道:“是非都是自己惹的,本想修持平静心,可却为了钱财奴仆而心浮气躁,这如何修持?” 这时候要看皇帝的。 第二日皇帝召集了重臣们议事。 “玄奘法师慈悲。” 皇帝一开始就把玄奘抛出来,“一人三十亩地极为妥当,奴仆全数退回……” 气氛突然有些……不对劲。 李义府硬着头皮起身,“陛下,臣以为天下方外皆该如此,每人三十亩地之外,但凡有田地人口的,一律按照律法缴纳赋税,租调庸一个不少。” “咳咳咳咳!” 有人在剧烈咳嗽。 没法不咳嗽。 一旦租庸调都不少,那些田地还得要缴纳租子给寺里,瞬间就成了大唐最苦的一群人。 他们相当于要缴纳双倍的租税,这要出事啊! 有人硬着头皮出来说道:“陛下,李相此言不妥,若是如此,那些方外人岂不是连自己都养不活了?”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来,“他们不是有三十亩地吗?租庸调都管不着他们,不用交纳地租和服役,什么都不用交……” 众人一看是贾平安。 果然,这货出头了。 “还有一事。” 贾平安既然出头就不准备退缩,“除去方外人之外,那些人可是大唐子民?若是,那么他们就该缴纳赋税,为何能免除?若不是,那他们是什么?” 几个想和他辩驳的人哑口无言。 贾平安目视众人,“方外要什么?是要弘扬佛法还是要荣华富贵?” 这个助攻好。 李义府松了一口气,第一次觉得贾平安这人也不是那么让人恶心,至少他也会恶心别人。 但该来的还得来,剩下的事儿他李义府必须要跟上。 老夫的命好苦…… 李义府干咳一声,“陛下,臣以为当尽快颁布敕令……” 李治面色微沉,“朕……犹豫再三……” 李义府正色道:“陛下,臣听闻许多方外人都赞同如此,陛下何苦要为难他们呢?” 这个信口雌黄的李猫……何曾有人赞同这个? 李治为难不已。 “如此……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