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安觉得从长安到龟兹少说得三个月。 可许敬宗却疯了。 “当年郭孝恪征焉耆,捷报一月至长安,老夫岂可落后?” 焉耆就在龟兹的东边,更靠近长安。 可……那是捷报啊! 这一路不断换马,那速度堪称是风驰电掣。 而老许此次带了礼部的官吏,贾平安带了六十百骑,驿站的马就算是够换也不能这么糟蹋啊! “驾!” 跑了半月,天气却越来越冷。 等到了河西走廊时,老许扛不住了。 “歇息歇息,都歇息歇息!” 他满脸被春风吹的都是小裂口,一开口说话就是烟熏嗓。 “前方就是沙州!” 贾平安抬头,想到了后世的敦煌。 可此刻的沙州却不是后世的模样。 商队正在通关,边上有官吏在查验货物,随后戳章,并签名。 “多谢贵人。” 高鼻深目的胡商熟练的叉手行礼,随后用还算是不错的大唐话感谢了官吏。 官员点点头,“下一个!” 他的嗓音沙哑,脸上的皮肤粗糙,看不到半点温文尔雅的气息。 后续的商队继续出来。 城头有人喊道:“有百余骑来了!” 下面的官员马上喝道:“赶紧驱散了他们,让开道路。” 身后的小吏笑道:“怕是商队吧。” “商队是大车,蠢货!” 官员踹了小吏一脚,“你刚来老夫不怪你,等再过两月你还是如此,你背后是宰相耶耶也得把你踢出去。记住了,这里是大唐的沙州,别给大唐丢人!” 小吏赶紧应了,然后踮脚看去。 “是使团!” 那些军士开始驱赶商队。 “滚到边上去,赶紧!” 商队顺从的靠边,好奇的看着前方。 百余骑缓缓而来,靠近后纷纷下马。 官员迎了上去,拱手,“下官沙州司法参军事韩旭德,见过……” “老夫许敬宗。” 老许看着疲惫不堪,韩旭德赶紧避开,“见过许尚书。” 礼部尚书竟然来了沙州,这是要干啥? 后面就是礼部官吏,商队的人都畏惧的看着他们。 “这才是大唐!” 一个百骑随口道。 贾平安点头。 他脸上的面纱依旧没解开。 众人进了沙州,旋即刺史莫潜来迎。 莫潜的脸狭长,看着有些阴沉,笑起来也不自在,“见过许尚书,敢问许尚书,可是为了龟兹来的吗?” 许敬宗点头,“可有消息?” “那些贱狗奴!”莫潜不屑的道:“龟兹王布失毕的妻子阿史那氏和国相那利私通,都城许多人都知晓,当做是笑话说。布失毕想劝阻,可阿史那氏却一意孤行……呸!” 呃! 龟兹王的老婆和宰相私通,拦都拦不住…… 这也行? 贾平安一脸懵逼。 许敬宗……贾平安发誓在老许的眼中看到了激情。 老许八卦了。 “竟然不能劝阻?”许敬宗很纳闷,“不该是一刀杀了吗?” 果然是瓦岗出身,这动辄就杀人。 莫潜赞道:“许尚书高见,若是大唐遇到这等事,定然一刀杀了,随后再灭了那利全族。” “布失毕阻拦不成,竟然不敢动手,怕是投鼠忌器,或是力有未逮。” 许敬宗自然不是傻子,莫潜点头,“这边也是这般看的,许尚书,最近沙州多了不少人,要小心,尽早离去最好。” “什么意思?” 许敬宗止步。 莫潜认真的道:“这里很麻烦,西域人,突厥人都有,他们野心勃勃,恨不能让沙州乱作一团。” 沙州后面就是甘州,河西走廊从中原一路延伸而来,也是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一旦乱了,影响深远。 所谓河西走廊,就是从中原通往西域的必经之路,因为狭窄,所以称为走廊。 “沙州繁华,许尚书若是有暇,可去市场看看。” 莫潜最后的建议让许敬宗心动了,但沐浴后,他马上睡的人事不省。 “许公!” 贾平安想带着老许这个老司机去市场转转。 老许鼾声依旧。 “许公,有美女?” 许敬宗的鼾声停了一下,胡须颤动几下,鼾声再起。 罢了,老许看来是疲不能兴。 贾平安出去转悠。 我是武阳侯,自然不能公然去那个啥……看甩屁股,要有人邀请才行。 敬业啊敬业,你为何还不来? “兄长!” 李敬业兴奋的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觉,活蹦乱跳的出来了,还骚包的换了新衣裳,“咱们去看胡女吧!” “整日就想着这个!” 贾平安板着脸,“下次可不许了。” “是!”李敬业赞道:“兄长就是正义凛然。” 二人带了钱,随即去了市场。 此刻已经是午后了,市场开了一会儿,里面人声鼎沸。 “他们说沙州的人口不多,不过外来的不少。” 说是不多,可也有好几万人口。 而且城中的人口不少。 这便是贸易城市的特点。而相应的,大唐的人口更多的散落在城市之外,这便是农耕国家的特点,大部分是农户。 一进市场,李敬业诧异的道:“怎地那么多外藩人?” 高鼻深目的西域人,以及突厥人,大食人,大唐人……甚至还看到了一些奇装异服的外藩人。 这里的店铺比长安城的生意也不遑多让,而且外藩人开的不少。 “看,兄长,那是西域的货物!” “那是什么?” “可要向导吗?” 一个女子走了过来,她身着西域的衣裳,高鼻深目,但肌肤白皙。 “你的大唐话不错。” 贾平安赞了一句,李敬业看看她的屁股,有些遗憾,“屁股不大不小。” 对于他而言,屁股就是衡量女子美貌的第一选项。 女子福身,“我叫做宋娘子,这里有许多货物,但那些商人很狡猾,他们会用不值一文的东西来骗你,说是无价珍宝。在这里没有我不认识的货物,我的客人从不会吃亏,这是我的保证。” “疏勒有姓宋的吗?”李敬业有些诧异。 宋娘子微微一笑,白生生的牙齿让贾平安想到了钙,“我要在这里生活,必须要取一个大唐的名字。而宋,他们说这个字很好写,也好记,还好听。” 这就是个商业中介,在这个混杂的市场里混饭吃。 “你要什么报酬?” 贾平安比宋娘子高出半个头,只是一低头,宋娘子顿时底线失手。 难道穿的少就能招揽生意吗? “客人,我每日需要一百钱,或是做成一笔生意,给我一成的半成的钱。” 一成的一成就是百分之零点五的中介费,不算低。 “一百钱吧。” 贾平安无所谓。 “客人来市场是要买什么?” 宋娘子问道。 “想去寻地方吃饭,随后……看看哪里的胡女跳舞最好。” 李敬业有些迫不及待。 宋娘子捂嘴笑了,“酒肆里就有胡女跳舞,吃的也有。最好的一家我记得就在前面,很大。” 随即三人就进了一家酒肆。 酒肆不小,此刻坐了大约五成人。 中间有个舞台,两个胡女穿着…… “敬业,眼珠子掉了。” 李敬业瞪大了眼珠子,“她们竟然穿的这般少?” 两个胡女穿的太过清凉了些,白花花的大腿,一条短的可怜的裤子,肚脐也露在外面,竟然真的有一圈小铃铛。 “这屁股,甩的真是好啊!” 一坐下,李敬业就沉浸在了艺术中。 斜对面坐着几个男子,中间一个是西域人,脸颊很瘦,眼睛深深的凹陷在眼眶里,鼻子显得消瘦的高挺。 他看了贾平安一眼,身后一个男子在低声说道:“康利,他就是大唐使团的人,跟许敬宗很亲近。” 西域人笑的很亲切,“这般年轻的少年显贵,是去西域立功的吗?我觉着我们能和他亲近亲近。” “康利,我们在这里的目的是打探消息,若是大唐大军来了,就赶紧去禀告……而不是和这些人纠缠。” “蠢货!”康利低声骂道:“龟兹那边要乱了,可大唐却派来了许敬宗。许敬宗一到,你说他们可还敢起事吗?” “难说!” “所以,我们需要看看。” 康利一边看着贾平安,一边侧脸低声道:“告诉他们,盯住这个年轻人,晚些……”,他露出了些笑意,“我总是这般的仁慈,请他魂归长安。” 身后的男子笑道:“尸骸却丢在了沙州。”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贾平安察觉到了目光,但作为百骑的大统领,他不动声色,而是悄然观察着这伙人。 “跳舞的是康国的女子!” 宋娘子去要了酒菜来,箕坐在贾平安的侧面。她穿的是长裙,这一下…… 贾平安很无语。 两个胡女跳着舞,身体随着乐声的节奏甩动,腰间的小铃铛不断发出清脆的声音。 贾平安突然问道:“你可认识对面的那几个人?” 宋娘子坐在侧面,正好和康利等人面对面,她笑道:“是康利他们,他们在沙州做生意,说是挣了不少钱。” “是商人?” 贾平安放松了警惕。 欣赏着歌舞,喝着酒,日子就是这么惬意。 晚些,贾平安拍拍一脸迷醉的李敬业,“走了。” 李敬业恋恋不舍的道:“兄长,应该会有胡旋舞呢!” “就是转圈,有什么好看的?” 其实许多舞蹈都是你传来我传去,最后本地没了,却在几千里、上万里外流行。 贾平安起身,对宋娘子说道:“感谢你的陪伴。” 李敬业带着巨大的钱包,贾平安弄了两串钱出来,“若是有缘,应当还能见面。” 宋娘子接过钱,福身,喜滋滋的道:“客人真的豪爽。” 怎么听成了好字…… 贾平安笑了笑。 出了酒肆,顿时头脑一清。 市场里的人越发的多了。 后面有人在打架,贾平安回身看了一眼。 他看到了刀光。 呛啷! 拔刀! 横刀挥动。 一个突厥人挥舞着短刀冲过来。 宋娘子在惊呼,两只大眼睛瞪圆了。 呯! 突厥人倒在地上抽搐着,脖颈上一个刀口,很深。 鲜血嗤嗤嗤喷射,让贾平安想到了水管泄露的声音。 他抬头看去,看不到一个嫌疑者。 市令来了。 “百骑贾平安。” 贾平安验证了身份,旋即市场就乱了。 “查验身份!” 军士们进了市场,每个人都要查验身份。 “抓住他!” 一个男子疯狂奔逃。 “止步!” 一个队正拔刀厉喝。 男子从一家商铺前跑过,喘息着往侧面转过去。 队正冷冷的道:“射杀了他!” 弓弦响,男子扑倒,背上插着一支箭矢还在颤动。 两个军士过去,把男子剥光,回头道:“不是军中人。” 许敬宗来了,顶着两个眼泡在怒吼,“抓到那些贼子,把他们吊死在市场的门外,让那些人看看触怒大唐的结果,能不能?” 刺史莫潜阴着脸,“下官尽力而为。” 那些军士被他踢着冲向了各个店铺,那些商人和伙计都被赶了出来,一群胡女衣衫不整的也出来了,捂着胸,冲着那些军士媚笑。 没有人在笑。 贾平安带着百骑跟在后面,他需要判断这次动手的动机。 “我们刚到这里,也就是说,夙怨不可能。而且今日酒肆里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所以我以为,他们针对的是我们。” 许敬宗骂道:“出来为何不多带些人?” 贾平安却不后悔,“有敬业在。” 李敬业拍着胸脯,“当时我已经拔刀了,只是看着兄长想杀人,就让给他下手。” 右前方有人喊道:“有贼人!” 呯! 两个军士踢开了店铺的大门,接着一个男子持刀冲了出来。 一刀格挡,男子的身体蓦地腾起。 “是好手!” 贾平安眸子一缩,“敬业!” 李敬业拔刀冲了过去。 两个军士前面一个被一刀劈开,接着冲过去,第二个军士已经岌岌可危了。 那个军士急匆匆的赶去帮忙,刚靠近,男子突然回身,一刀从侧面袭来。 这一刀角度狡猾,军士中了一刀,踉踉跄跄的冲了过去。 男子扑过去补刀。 另一个军士猛地冲过来,拼着胸腹挨了一刀,一刀断了男子的左臂,接着抱住了他的腰。 男子怒吼一声,右手一肘,重重的捶打在军士的脊背上。 呯! 贾平安哪怕离了一定的距离,依旧听到了这个声音。 军士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却依旧不撒手。 “弄死他!” 贾平安目眦欲裂。 男子再度一肘。 呯! 军士的双腿已经软了,可双手兀自不松。 男子怒吼一声,腰部转动,把军士转起来,一脚踢去。 呯! 军士落地,嘴里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我曰你妈!” 贾平安眼睛都红了,“敬业,抓活的!” 李敬业疾步冲过去,男子回身,挥刀,同时看了贾平安一眼。 铛! 他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袭来,接着虎口一松,长刀就飞了出去。 接着一个拳头飞来。 呯! 男子的肩部挨了一拳,就像是被坦克撞到了一样,飞了出去。 “拿住他!” 贾平安跑到了那个军士的身前,蹲下喊道:“寻了郎中来!” 军士的眸色黯淡,双手依旧保持抱持的姿势。 他的身体在颤抖着。 郎中飞也似的来了,跪在地上仔细查看。 “背部被重击,小腹被踢。” 郎中检查了一下,摇摇头,“伤到了内腑。” “救活他。” 贾平安冷冷的道:“二十贯钱。” 郎中眼中放光,“我家中有好药,千金难买。” 贾平安骂道:“那就去拿来,我买!” 郎中担心被骗,“你是谁?” “贾平安!” 人群中,康利低声问道:“可知晓此人?” 身后有人说道:“此人是大唐武阳侯,说是百骑的大统领。” “百骑,做什么呢?” “好像是保护皇帝的。” 康利的眼中多了轻蔑之色,“看门狗吗?” “可惜了我们的人。” “放心,他什么都不会说。” 康利带着人消失在市场里。 贾平安回到了驻地。 “彭威威!” “来了。” 彭威威进来,“哎呀……” 贾平安冷着脸,“撬开他的嘴,以后你就算是想睡了包东,我也会帮你按着他。撬不开……” 彭威威看了包东一眼,“放心。” 包东一身的鸡皮疙瘩。 “武阳侯!” 包东面色惨白。 贾平安淡淡的道:“就算是肉身布施吧。” 包东看了一眼雷洪,“雷洪更适合些。” 雷洪扯扯大胡子,“你看看。” “啊……” 里面传来了惨叫声。 接着是彭威威的声音,“哎呀……我不喜欢男人。” 包东如蒙大赦。 贾平安出去看了看。 许敬宗和莫潜在说话。 “那些人多半是想袭扰我们,如此反而证明了龟兹有大问题!”许敬宗冷冷的道:“沙州有问题,要清理。” 莫潜点头,“下官回头就下狠手。” 外面一阵喧哗。 “说是来寻武阳侯。” 贾平安出去,就见一个妇人跪在外面,“多谢武阳侯。” 边上有军士说道:“是那个兄弟的妻子。” “救活了?” 贾平安欢喜的问道。 妇人摇头,虽然落泪,却未曾哽咽,“多谢武阳侯,若非有那神药,夫君也没法给奴留下最后一番话。武阳侯公侯万代。” 贾平安呆呆的站在那里。 许敬宗出来,“为何感伤?” “那个兄弟为了救同袍,悍不畏死。” 郎中来了,贾平安说道:“虽然未曾救活,不过你也尽力了,包东给他钱。” 郎中冲着妇人行礼,“武阳侯这是要打我的脸吗?我后来才知晓那个兄弟是为了袍泽而死。我也是大唐人,莫说是什么千金不易的好药,就算是要我的血来做引子,我皱一下眉就不是大唐男儿!” 他跪下,冲着妇人叩首,“我无能,竟然不能救活这等好男儿,愧为医者。” 他重重的抽了自己两耳光,脸颊高高肿起。 贾平安深吸一口气,“告诉彭威威,就算是把那人的肠子拖出来,也要问出口供。就算是把沙州搅得天翻地覆,我也要……弄死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