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晃,转而便到了三月末。 丞相义女即将下嫁当朝皇上楚暮离为新后的消息在整个出云国早已人尽皆知。坊间据传,为庆贺大婚之喜,新帝特下令三年大赦天下,废除酷刑之行;都城内各商业铺肆一律施以利惠;对农户百姓一律赋税减半,徭役轻省。一时间,新帝的仁政在整个国内为百姓所称道。 新帝大婚之日,都城暮京处处张灯结彩,代表着喜庆吉祥的大红装饰着城中各街各角。可凤驾喜撵却自城外湖畔小居抬出,移至与宫门相北的钟云山上举行大礼,这一举动也确实令诸多百姓心中不解。毕竟历朝历代,皇帝大婚还从未有过如此荒唐之事。而此时身披凤冠霞帔,坐于喜撵之上的正是慕子衿,也是出云前任皇帝最宠爱的惜妃。 慕子衿的身份本是不辩自明的事情,任凭再怎么掩饰,那张脸也是变不了的。更别说,出云景帝墨子徵为她抛下皇位,假死遁世这桩宫廷秘闻在民间的逐渐传开。但是身为皇帝的楚暮离却偏要给她一个寻常的身份做掩饰,还命丞相认她做了干女儿,为的就是堵住天下的悠悠之口。 经过城中永安街的时候,嘈杂的热闹声中覆盖着百姓们彼此之间的私语声。尽管周围人多口杂,可站在喜撵边陪侍的我还是清楚地听到了这些议论。 “就这样的女人,还能母仪天下,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贱人。” “可怜景帝当日待她那样好,还心甘情愿为她抛下大好江山。可如今,唉!” “一朝天子一朝臣,可人家倒好,哪个朝代改了都能荣华富贵。” …… 虽然我对这个女人一直没什么好感,其行事风格也令我多有不满,可她毕竟是少主心尖上的人,倒还容不得这些刁民胡乱谩骂。我出声喊停了仪驾,想着替这个女人出口气,好好惩戒一番。谁知,我还没来得及出头,就被喜撵里的女人叫停了。 “不妨事,尽快赶路。” 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她的面色依旧是那样冷冰冰的平静,可握在一起的双手分明紧了几分。 行至钟云山山脚处,还未登上殿台,就看见少主一路快步小跑下来相迎的身影。如今这个睥睨天下的男人眼里只有那个身着一袭嫁衣的女子,可越走近,他的脚步却显得愈发虚浮。 当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少主早已湿了眼眶。他就这样望着她,像是在凝望自己无数个日夜凝望过的那轮明月。而对面的女人此刻却只是直直地望着他,那种眼神里有悲哀,可怜,却独独没有当初她看向敬帝那样深沉的爱意。 我第一次跟随少主来出云觐见敬帝的那晚,我就知道,这个女人再也不会真正回到少主身边了。女人的感知都是十分敏锐的,尽管当时的我还不确定眼前的惜妃究竟是不是良艮山上的慕子衿。可从她在推杯换盏间时刻望向敬帝的眼神,我就已经清楚地知道,无论她曾是不是慕子衿,都不再重要了。 “知道为什么,我要把行礼地定在这里吗?还记得吗?你和我说过,你最喜欢桃花。你看,这周围的桃花,是我特意派人移植在这座山上的。以后的每年春天,我们都可以一起来这儿赏桃花。”自从五年前的良艮灭门后,我很少从少主脸上看到这样的喜悦,甚至眼神中都充满期待。 我见到的少主白天冷静自持,夜晚却总是借酒浇愁。在天离的时候,他每年三月都会重上良艮去赏桃花,在那儿一住就是小半月,总是等到桃花落尽才会下山。时至今日,我才明白,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眼前的这个女人。 岂料,就在话刚落地的下一刻,一把匕首直直地插进了他的胸膛。位置刚好避开要害,可还是有血慢慢流了出来。 在场禁军宫女一众人等皆是一惊,瞬间就拥了上来,将手上沾满鲜血的慕子衿围得无路可退。 “楚暮离,你从来都不配任何人的爱。师父视你如己出,救你于危难,可你却带人上良艮,活生生逼死了他;池渊师兄待你如亲弟,日日悉心照拂,你却亲手杀他,纵容手下人辱他妻,害他子;天离国皇上言熙将你视作心腹,委你以重任,你却狼子野心,夺权逼宫;我和墨子徵本来好好的相守,可你却大肆掀起战乱,最后还设计害死了他。我的父兄,我的长嫂,我的侄女,我的姐夫,我的丈夫,全因你而死。你说,我怎么能放过你?” 慕子衿眼中早已满含泪水,可眼神却依旧充满滔天的恨意。 “你以为,我会嫁给你吗?不会,永远都不会。” 说着,慕子衿便脱去了外面的嫁衣,里面的丧服素衣就这样露了出来。我看着她亲手扔掉了头上所有的凤冠珠翠,三千青丝就这样如瀑般倾散开来。 围困她的禁军个个手执利刃,就待一声令下,片刻就可以令这个刺杀皇上的人身首异处。可慕子衿脸上却没有丝毫惧色,反倒转身向前走了几步。侍卫们没得到圣命,也不敢贸然行事,反倒被逼退了几步。 “拦住她。”伤口还汩汩流血的楚暮离对手下禁军下令道。 慕子衿把刚才的匕首顶在了脖颈处,鲜红的血和雪白的颈霎时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就在这时,一批潜伏在附近林丛的黑衣人冲了出来,可以看出来,这些人都是训练有素的将士。一时间,没有任何防备的禁军被打得措手不及。纷乱的打斗间,这些黑衣人硬是给被困的慕子衿打开了一条出路。随即,我便看见慕子衿迈开脚步准备朝行云山的方向奔去。 我轻轻一跃,挡在了她面前。 “宁安,你要拦我还是要杀我?” 我知道我不该放过她。 和父母受过楚家恩惠的楚媚芜不同,宁门一族一直效忠天离楚家,几代以来向来如此。可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动手,也许恰恰是我能理解她。我听说过她和少主的故事,可却从来不知道原来一切的真相竟是这样。少主和我说,他此生只钟爱慕子衿一个女子,我见过他为这个女人发疯痛苦的模样,却不知道原来他们当日分开的背后竟纠扯着这么多的人命和鲜血。 “你走吧,我不拦你。”我还是没遵守当初对父亲许下的诺言,终生效忠楚氏。因为我知道当年父亲为家族使命抛弃母亲,他一直都是愧疚的。让一对相爱的人狼狈分离,如此的诛心之举,我不能够。 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是以怎样急切的步调登上行云山,朝清玉台奔跑而去的。 钟云山上的梨花开得正盛。满山望去,目之所及,只见一寸寸,一簇簇的洁白拥满了整个绿意的枝头。微风吹过,满树的梨花纷纷飘落,一副风流景象。整个清玉台被梨花树环抱着,摆放整齐的篝火垒成的台上,景帝就那样安静地躺在上面。篝火台的外围是一群被围起的小篝火,只是还没来得及点火。 百姓皆知今日是新帝大喜之日,却鲜少人记得今日亦是景帝火葬之时。周围守着的,只有几个前朝的宫女太监。我看着那个一身素衣的女子,拖着长长的裙摆一步步走到敬帝面前,然后轻轻俯下身去亲吻她的夫。万般柔情,眷恋,依赖,爱意在她清澈的眸子里汇聚着。 “子徵,你再也不能把我送走了,因为我再也不走了,就这样陪你。你不是说梨花开的时候,你就陪着我一切看花的吗?你看,梨花都开了,你起来,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好不好……” 她心里明明清楚她的夫再也不能回答她,可她还是固执地问着,像个懵懂又不认输的孩子。她的声音明明和往常一样,可泪珠却不断地从脸上滑落,却又没有任何的哭腔。 楚暮离带人已经赶到了这里,他向篝火堆里的女子伸出手,示意她和他走。 可慕子衿却只是默默地拿起了圈内立在一旁的火把,顺手一扔,火势就这样蔓延了起来。我看着她走到敬帝身旁,和她的夫躺在一起,将匕首从心口直接推了进去。微风吹过,篝火台上落满了梨花的花瓣,将二人的黑发盖成一片雪白。 空中有大雁飞过,哀鸣声经久不止。 又过了三年,初春三月。 明帝崩,朝廷宣布举国大丧。 楚暮离驾崩的那日,我遇到了许久没有见到的楚媚芜。 我问她这些年去了哪儿,她没说话,只是看着我淡淡地笑了笑。 “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楚媚芜突然莫名其妙地问了我这样一句。 我没有开口,但是我知道她说的是楚暮离。 “因为慕子衿在刺他的匕首上涂了毒,世上独一无二的幻毒,没有人能解得了。” 楚媚芜说完这番话后,我才突然想起承光殿近侍说,楚暮离自前朝惜妃死后,日日不得安寝,夜夜梦见惜妃敬帝索命。 两年前,楚暮离还亲发皇榜探求名医。可没人知道,他这根本不是什么病,既然不是病,那么也谈不上能治得好。 除了慕子衿,当今世上没有人会解幻毒,更何况,这毒还是她亲手下的。墨子徵走了,慕子衿也走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能救他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