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兰娘
兰娘的这间牢房大概是整个大理寺监牢中最好的一间了。毕竟有两间杂房将它与其他牢房隔开,那些嘶哑的冤鸣、如鬼魅般的□□,也似乎离得远了一些。 这是一个小小的单间,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窗口用几根粗木栏钉得死死的。虽那窗口又高又窄,任是最瘦小的人也爬不出去,可却依然做出一副戒备森严的样子。 单间的另一头,除了溺桶,竟还摆了张木板床。虽然不过是两条长凳上架了一块门板,但相比几人挤在一起且只有一层腥臭发霉的稻草为铺的其它牢房,这已经不知要好上多少了。 严格来说,兰娘算不得犯人,也不是逃奴,这也是她能受此优待的原因。 外面似乎下起了雨,天阴涔涔的,破败的窗户纸被风吹得呼啦啦作响。 一只小鸟淋湿了翅膀,飞到窗下避雨,不停地用它尖尖的嘴去梳理背上的羽毛。 兰娘盯着那鸟儿出神,半天忽而一笑,并非愁苦无奈的笑,而是极高兴极解脱的笑。 被带进大理寺前,她一直担心自己的身份会被查出来。花籍贱户,若被查明,定会被再送回勾栏去,到那时她唯有一死。 可如今看来,那人确实没有骗她。他们真的给她弄了个新的身份。 江南农户兰家的女儿,略有薄产,清清白白,便是官府也承认的身份。 若她是如此,那妹妹也必然如此。那人说已将妹妹安顿到一户可靠的人家,也就是她名义上的姑母家,自此妹妹便是她的表妹。待此事了结,她与“姑母”一家“团圆”,也自会与妹妹团圆。 对,她不姓兰,她姓花,她叫花玲儿。虽然姓花,命却比草还要贱上几分。 她爹是江南淮杨湖边的渔民,家中有一艘小船,平时全靠捕鱼为生。虽然逢上年景不好偶尔也吃不饱,但日子也勉强过得。 只是她娘生了妹妹后便坏了身子,日子仿佛从那时起便越来越坏了。 开始爹还抓药给娘调理,可药太贵,吃了两副也不见效。时日一长,爹便没了耐心,为了没儿子开始摔摔打打,成日里愁眉苦脸,若吃了酒,便会下死力打她们娘仨儿出气。每每这时,她娘总会竭力护着她们姐妹俩。可到后来,娘被打得昏死过去,便又轮到她去竭力护着妹妹。 其实她娘长得很俊,起码村里再找不出个比她娘更俊的女人了。可这份美在她爹的眼里一文不值。还不如隔壁那一连生了三个儿子尖嘴黑脸的傻娘来得有用。 花玲儿已经忘了那年她是几岁,只记得那日残阳如血。她领着妹妹打猪草回来时看见村里的二赖子衣衫不整地从自家屋里窜出来。见是她们姐儿俩,二赖脚下就慢了一分,冲她黏哒哒地一笑。 花玲儿现在还记得那笑,像条毒蛇一样,滑冷黏腻,令人作呕。 娘在屋里哭。妹妹太小似被吓到了。花玲儿打发她去喂猪,然后趁她爹回来之前,迅速地将家里收拾干净,又打了水给她娘洗脸。她犹记得娘当时看她的神色是惊讶而复杂的,大概没有想到她小小年纪竟懂的这样多,处事又会这样冷静沉稳。.⑨⑨⑨xs.) 事情终是被遮掩过去了。她爹心粗,或者说根本就从未留意过她娘。 他不留意,自然有人替他留意。自那以后,花玲儿傍晚回家,便常常能看见二赖子从自家出来。娘开始是不愿意的吧,但渐渐却是愿意了,脸上竟也有了笑影。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穷乡僻壤最不缺的便是嚼舌的村妇闲汉。东窗事发,二赖子迅速地逃了,于是一切污名脏水全泼到她娘一个人身上。 花玲儿至今也不明白,她娘明明是被人害了的可怜人,可为什么到最后害人的逃脱逍遥,她娘却成了□□□□被骑木驴游街示众。 她永远也忘不了她娘被脱光衣服架到木驴上的惨状。声嘶力竭的惨叫犹如从地狱传来的冤鸣。鲜红的血从□□流出,顺着雪白的双腿蜿蜒流淌过细弱的足踝。 恐是怕受刑的人挣扎太过脱了木驴,大腿是被铁钉钉在木驴上的。每挣扎一下,腿上的血洞,便汩汨地冒出血来。 她和妹妹作为□□的女儿是必须要在场受教的。妹妹吓得昏死过去,她被两个村妇架着看完了全程。 周围人的脸变得扭曲而邪恶。眼中闪着猥琐和玩味的闲汉无赖,看得津津有味意犹未尽的村姑田妇…… 花玲儿的爹自始至终都是沉默的,甚至脸上还留有几分因带了绿帽子的屈辱和愤怒。 娘从早上叫到傍晩,每每脱力虚弱,就会被人拿着荆条鞭打,强迫她再喊叫起来,直到再也出不了声…… 骑木驴而死的娘自是不能入花家的祖坟。爹很快娶了个寡妇,寡妇很快又怀了娃。村里的接生婆看了说是男孩。 家里养不得那么多闲人,更何况还是□□的女儿,于是她和妹妹被卖进了勾栏。 勾栏的生活是另一场地狱。她十三岁开始接客,妹妹那时不过才十岁。为了护着妹妹,花玲儿乖顺听话,百般讨好,只为了让妹妹不似她那样接客受辱。 可在勾栏这种地方,到底只是妄想。妹妹十二岁时,老鸨就迫不及待要地将她待价而沽。走投无路的花玲儿只能带着妹妹放手一搏,逃了出去。可结果自是能想到。虽天大地大,却又能逃向何处?她们终还是被捉了回去。 那夜她和妹妹被打得奄奄一息。花玲儿迷朦中似乎看见了娘亲。妹妹的呼唤和啜泣声越来越远。她想她大概快死了。 可是她并没有死,醒来时发现自己竟已被带出了勾栏。一个四十来岁面貌憨厚却目露精光的男人将她们带了出来。他说他姓李。 这一年来,她被安顿在一户农户家里,日日习文断字,每日要将那套计划、说辞演练无数次。 李老板并不告诉她为何要如此,只告诉她妹妹十分安全,若计划成功便会让她们相见。 为了妹妹,花玲儿咬了咬牙接下了这桩任务。即便前路未卜,也拼死一搏。 如今看来,她似乎并没有赌错。那李老板果真神通广大,真能给她造出一个官府也查不出破绽的身份户籍。她自此便是平民兰氏,再不是勾栏里的小娇红,也不是淮杨湖畔的花玲儿…… 妹妹,等着姐姐…… “扑棱棱”,窗台上的小鸟突然被惊得飞起。牢房门哗楞楞响起一阵开锁的声音,紧接着一个粗哑的声音传来,“开饭了!” 女狱卒提着食盒走了进来,也不看兰娘,自顾自地开了食盒将两个馒头一碗咸菜摆到了桌上。兰娘不光住处得了优待,饭食上也是比旁的犯人好上了一大截。 兰娘坐着没动,她仔细地盯着来送饭的狱卒。 “邢大娘今天倒没来?” “今天她不当值!”那狱卒似是对兰娘这一问颇不耐烦,随后又怪道,“嗐,你看我做甚?还不快吃?” “我且不饿,你先放那儿便是。”说罢兰娘不再理她,一翻身面冲墙躺下了。 “呸!傲什么傲?还以为自己是尚书府的姨奶奶呢!不知死活的东西!” 狱卒被兰娘倨傲的态度给激怒了,下死力朝地上啐了一口,随后死死瞪着兰娘的背影,半晌方才阴森一笑,提着食盒转身离开。 兰娘闭着眼晴,默默地数着:锁门声……脚步声,一、二、三、四……脚步声停了。兰娘躺着没动,过了一会儿竟轻轻地打起鼾来。 那脚步声又响了起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终是渐行渐远。 兰娘静静躺了一会儿,方才缓缓睁开眼晴,边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服,边向牢房外看了看。随后伸手摸索着从发髻中寻出一枚银针来,转身将那盘馒头和咸菜皆用针探了探。 看着瞬间变黑的针尖儿,兰娘忍不住冷笑一声。银遇□□会变黑。对付她这样的人,那些当权的主子们果然也不屑于浪费更好的毒药。 她若死了,那帮老爷们会怎么说?诬陷不成,畏罪自杀?可惜,她不能称了他们的意。 兰娘小心地端起盘子将那馒头放到了墙角。过不多时,两只老鼠闻着气味儿寻了过来,窸窸窣窣地啃起了馒头…… 傍晚时分,牢头邢大娘坐在一把水曲柳的圈椅上喝着高碎。突然,被特别关照的那间牢房里传来一声高亢的尖叫,穿云裂石。 邢大娘手一抖,那杯高碎就洒到了桌儿上。她赶紧拿上牢房钥匙奔向兰娘的单间…… …… “郡主,京中来信,他们果然忍不住了。” 灼华这一连几日都窝在房中练字。三姑心中虽急却也无可奈何。今日见扶风取了飞鸽传书,便忙送了过来。 事情倒不急,且皆在预料之中。只是三姑想引着灼华多说两句,否则总是这样闷着,真会闷坏了身子。 谁知灼华不过淡淡瞥了一眼,随后继续执笔写字,语气亦是淡淡的: “这本就是意料之中。李叔的眼光自然是好的,找的人也得用。” 三姑见她无甚兴致不由的想引她再说几句,便道:“若说这王致行事也是十分小心,但凡私通戎狄的痕迹都被抹得干干净净。那曹曲然亦深得他主子的真传。 “若非当年我带着敏毓回京路上偶遇曹曲然派去给陆良川送信的信使,恐怕咱们连兰娘手上那封通敌罪证也要再做一份……” “假的终就是假的,轻易不敢见人,不如这真的认人安心。就如这个,灼华低头点了点刚刚练的字,不过是个噱头罢了,挑不得大梁。日后也尽量避免着让它见人。” 三姑笑盈盈地去拿起了那副字看了看,半晌方道:“这字足以乱真。” “不过是乱真而已,却并不是真的。”灼华说着轻轻从三姑手中抽出那张纸,扔进了一旁的水盆中化了。 “依郡主看,那陆良川此时会是如何?” “自是百爪挠心,倍受煎熬。师父也该露面了。”灼华垂眸看着那字纸渐渐洇湿,然后沉了下去,随手又铺开一张宣纸提笔练了起来。 …… 京中陆府,陆良川皱着眉看那火盆中越烧越旺的火舌,手中的几封旧信被越攥越紧,直至手指关节发白。 最终他还是一咬牙,将这些信尽数投入火中。火舌猛地蹿了起来,鲜红而妖异。 陆良川的眉头并没有因此而松开,映着火光的眼中反而突然起了层水雾。他一动不动地看着火舌吞噬了那白的纸,黑的字,心中忍不住咆哮呐喊起来,摇晃催促着他快去救出那些信。 可,他的身体到底定在原处,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