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昭雪
月姑暗中服毒,一口鲜血喷溅大理寺门口的石狮之上。 当时街上人来人往,衙门口门前有个女子吐血,自然引来不少人呼啦啦围了过来。 跟在月姑身后的四个小太监一见此状吓得不行,忙放下轿子,七手八脚地过来扶她,却被月姑一把推开。 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其中突然有人高声道:“这不是太后宫中的女官吗?前几日她与□□郡主午门外对质,我恰好也在。所以我认得她。” 这些时日,凌家军申冤一事无人不知,京中百姓几乎都去午门外跪请过。对质那日虽然去的百姓未像后来那样多,可此时也颇有几个当时在场之人,听那人如此一说,皆不由得仔细看了月姑两眼,随后纷纷点头附和。 月姑单手扶着大理寺门前的石狮,只觉天旋地转,五脏寸断,却强撑着一口气立在那里。 “怎么回事?” 正乱着,忽从衙门里走出一主一仆,原来是大理寺卿方铁之带着随从。 众人一见“铁判”方大人来了,都纷纷让到一旁,露出扶石而立的月姑。 “月尚宫!您这是……” 太后身边赫赫有名的掌事女官,方铁之自然认识。可此时这位四品尚宫却不已复往日的气派,形容虚弱,嘴角滴血,极为狼狈。 方铁之一见,忙匆匆拱了拱手,回头便要咐吩随从去叫大夫。 “方大人!”月姑拼力咬牙唤道,再开口时已气颤声促,喘息不稳,“请方大人……转告太后娘娘,王相已于狱中……畏罪……服毒而亡!凌家军得以昭雪……我金月……不辱太后之命……” 话音未落,月姑陡然又是一口鲜血喷出,立时桃花万朵揉碎,崩玉山倒玉柱,自此芳魂渺渺难觅,佳人倾倒难扶。 人群登时又是一阵大乱。那四个小太监中有个机灵的,见状转身就跑向皇宫报信。方铁之赶紧命人去召仵作和大夫。 月姑临死前所说的话信息量太大!先说王致已死!且还是畏罪服毒而死!又说因王致之死,凌家军得以平冤昭雪! 如此一来,简直昭然若揭,相当于直接承认王致通敌叛国陷害忠良。平城之役所战死的四万将士,镇国公主与凌大将军之死,皆找到了冤头债主! 还有那最后一句,更是大有深意! “不辱太后之命”?月姑乃太后心腹,掌管坤泽宫上下多年,如此说来,便是得了太后的吩咐。太后情知王致通敌陷害,故而指使月姑去牢中毒杀王致? 那么到底是太后与王致同谋通敌,此次系杀人灭口?还是太后此前毫不知情,此次是为保王氏名誉而暗中处置? 可不管如何,引得太后亲自动手,这都更加作实了王致通敌陷害之罪!只是大概不过本想一床大被子掩下,却没想到月姑于大理寺门前吐血而亡,将一切揭了出来! 且不说百姓们通过月姑这寥寥数语,如何猜出个惊天秘密。这消息又是如何一阵风般传遍了京城,传遍了整个大齐。 只说方铁之召来的仵作和大夫于一番检视之后,皆拱手摇头。这月姑确已气绝身亡。 而相隔不远的刑部大牢中,更是乱成一团。右侍郎杜容将京城中所有能请的大夫都带到了刑部大牢,急得眼珠子赤红坐立不得,只一迭声地催促赶紧为王致诊治,“务必救活,否则皆抄家灭族”。可是哪还能救得回,人都已经凉了多时。 那个叫旺儿的小厮当时一见王致吐血,便知不好,当即便一头撞在牢墙上想碰死了事。谁知却被人及时发现,满屋的大夫还能让他给死了?如今正顶着一头的绷带于讯室受刑。若交待不出凶手,他就是同谋,真真生反不如死。 只是旺儿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他已用银针验过,为何相爷还是中毒身亡。 他却哪里知道,这银针能验的不过是“鹤顶红”之流的毒药。而江湖之上,奇毒异毒不知凡几,自然能找到那银针探不出的极品。 “奈何散”,需得服下两刻钟后才能毒发。一旦毒发立时身亡,绝无救回可能。而在此之前,服毒者却毫无症状。故而即便着人亲口试毒,除非静坐等上半日,否则防不胜防。 …… 坤泽宫中的王太后在分别得了几拨人的禀报后,人早已呆在原处如木雕泥塑一般。 满殿的宫人皆战战兢兢匍匐于地,却再也没有人敢捧着一炉安神香,上前将太后娘娘劝慰过来了。 猛然间,一口鲜血喷溅出来出,王太后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坤泽宫立时大乱,金珠仗着胆子急急跪爬上前,一面去扶太后,一面转头高呼:“快!请皇上!传太医!” 外面残阳如血,火烧云染红了半边天际…… 王致“畏罪服毒”。太后病重,卧床不起。太医日日忙于太后的病症,一个个焦头烂额。 皇帝天天下了朝来坤泽宫探看,却并不见有多少难过。他越来越忙了,朝中王党已散,他正慢慢将权柄重新收归手中。此时他才真正体会到权力的滋味,真真美妙绝纶。 百姓们似乎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平城之役真相大白,陷害凌家军的祸首已死,冤情昭雪,公道人心。 只留下凌家军保国卫土的传说,似乎终会谱成一曲铿锵的戏词,悠悠荡荡,传唱百年。却最终不过又成就一段英雄美人的佳话。 顺平八年终是不平静的一年。大齐的前朝乃至后宫终于下半年大刀宽斧地动作一番。 王党渐渐被铲除殆尽,齐正清升为首辅,其麾下众人各有封赏。 齐少枫连跳三级,任京卫兵马司指挥使,统领五城兵马司,总管京中防卫。 太后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太医院束手无策。据太后脉象来看,分明身子早已虚空,可却不知为何之前日日请平安脉时却诊不出来。又不知为何前一日尚好,突然间人就虚弱不支。 皇后因才薄体弱,自此于椒阳宫中安心静养。 齐贵妃贤德温良,擢升皇贵妃,协理六宫,位同副后。 大齐似乎于这一年之间,翻天覆地,换了气象…… …… 栖霞山上,经鼓之声宏亮悠扬绵延不绝。伏云庵内,女尼们整整齐齐盘坐于大雄宝殿之上,齐声诵唱《地藏菩萨本愿经》。 灼华一身白衣荆钗素颜跪于佛前虔诚诵念。仇人皆得报应,正应告慰父母在天之灵,告慰凌家军战死的英魂。 三姑亦跪于灼华身后,祷告甚诚。她不仅仅是在为公主驸马及四万将士超渡祈福,更是为了一位故人…… “月姑已经安葬好了,找了块山青水秀之地,那原是她生前的心愿。 “她的尸身之前被方大人停到了义庄,可我怕王太后回过神来再去派人毁损泄愤,这才命人匆匆去办了她的后事。” 三姑扶着灼华缓缓走出大雄宝殿,已然三更天了,今天法事暂告一段落。 “这几日让师傅们多多辛苦一些,给月姑姑好生超渡。她这一生没有自己,只有‘月姑’这个身份,活得太苦……”灼华叹了口气。 三姑跟月姑原是自小便有交情的,听得此话忍不住眼圈一红,也跟着重重叹了口气,一时间二人皆沉默下来。 夏夜的晚风带来夜来香的阵阵香气,丝丝泌人心脾。三姑陪着灼华慢慢向后院的住处走去。 过了半晌,灼华只觉难受,又道:“其实月姑姑她……本不必如此。我已经为她安排好了后路。奈何,她非要走这一步……” “唉……”三姑苦笑,“她这个人呀,一辈子无论做什么都要做个完美致极。当年公主留她在宫中做线,就是取中她这性子。果然,从一个洒扫的小宫女做起,一路拼杀,竟成了王太后身边第一得用之人,这么多年却从未露过破绽。.九九^九)xs(. “如今咱们这个局,她也思虑极多。若按郡主之计,远遁未尝不可。可是她却担心若不如此以命相搏,当街揭出太后,坐实王党通敌之罪。那王致之死,事后只怕会被掩饰成政敌仇家暗害,而通敌陷害之罪却是一笔勾销无人再提。 “到时候,这把火说不得会引到郡主身上,便是齐正清也极有可能脱不了干系。 “因此她这才以身作局,以命相证。这满街的百姓,眼睁睁看着她这个坤泽宫的心腹,临死前亲口说出‘太后毒杀王致,凌家军昭雪’。王太后真是百口莫辩,王党之罪自此坐实。” 说到此处,三姑忍不住喉咙发紧。灼华伸手挽住了三姑,柔声接道: “王氏以为没有证据,我们便奈何不得他们。可却不知,这人心就可作判,民意也能定刑。 “天下百姓若皆认定你做恶,你便是十恶不赦,百口莫辩。民心实可杀人,又岂在乎那纸上的证据! “我只是可惜月姑姑,为了此局以死搏信,我欠她太多……” “郡主何谈‘欠’字?”三姑忙拦灼华道,“她原就是公主旧属,与我一样,本为孤女,若不是得遇公主,说不得早就饿死在街上。 “我们这些人,命原就是公主给的。她如此,不过是守着本分。” 说着三姑垂眸,忍不住又怀念起来:“不过月儿确实是个能人,城府心智皆为一流,故而才被公主安排在宫中做了暗线。 “王太后掌权后,于宫中清除异己尤其是公主旧人,暗线几乎被残害殆尽。 “可她偏偏就是比别人机灵,能于血雨腥风之下自保,又步步为营,得了王太后的信任。如此一想,我对她着实佩服得紧。 “那时,公主让我们选个自己想学的营生,日后出宫也好以此谋生。我选了学武,而月儿却选了药膳和推拿。当时我还笑她怎么竟学起了老头子的行当。可谁知道,她后来竟真用这‘老头子的行当’为公主报了仇。 “王太后吃了这么多年月姑做的药膳,又日日受用那推拿。却不知所食之物极尽相克,所推穴位暗中气血逆行。几年下来,她的身子已彻底亏空,此时再突然离了月儿,只怕王太后命不久矣……” 是呀,王太后太低估镇国长公主了。她以为几场清洗便能改天换地,无论前朝后宫她皆可高枕无忧? 可她却忘了,这位是帝国唯一的嫡公主,自小便长于权力和阴谋之中。 孝贤皇后看似平和无争默默无闻,可却能以无子之身占居中宫十数年,掌管后宫井井有条。而生有二子的贤妃邵氏,在孝贤皇后面前从来都是低眉顺目,不敢越雷池半步。更兼建元帝与其感情甚笃帝后情深,自其薨逝再未立后。其心机手段岂是常人可窥得分毫? 建元皇帝雄才大略,经天纬地。镇国公主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 这样两个人的女儿又岂是软弱无能任人宰割之辈? 后宫前朝,明线暗桩。并不是心存不臣有害人之心,不过是要先有自保之力。孝贤皇后自幼的教导:防人之心不可无。 王太后当年不过是占了雍和帝突然驾崩这个天时罢了…… …… 事件终归慢慢平息。灼华连做了七日的水陆道场。 戎狄的十八公主萧莺燕与她的情郎远走高飞,自此一生一世,纵马放歌。 各方势力重新洗牌,最大的赢家除了皇帝,似乎便是齐正清一派了…… …… “郡主,如此……确是决定和秦二公子摊牌?” 灼华将写好的字条交于扶风,听得三姑此问,忍不住微微蹙眉。 有些事,她终究还是要去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