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为皇上尽心而已。”薛方拱拱手便盘膝坐下,从随身携带的药柜之中抽出笔墨纸砚,便开始以一手漂亮的小楷,书写药方。 大多数的御医都探过头来张望,显然明白顺着台阶下的道理,毕竟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若是还要争个你长我短,那也太不识相了。 可华夏的各个历史时期,或许会缺少一类人,但是有一类人是永远不缺的。 那便是——杠精。 其实黄重真倒是觉得,所谓杠精其实就是倔强到近乎偏执的人。 而倔强、偏执,同样也是华夏文明滋养而出的精神品质。 孰好孰坏暂且不论,总之秉承着这类品质的人们不一定是坏人,只是其言行举止多少有些过激罢了。 御医之中就有这样一个人,先是以一副不屑的表情冷眼旁观着众人的争论,待尘埃快要落定时,才一抖胡须站出来道:“为何不施以金针之术?要知道金针之术乃是我华夏古老相传的一门医术……” 这御医正要展开长篇大论,如御史言官般口头谱写一册万言书。 但是话匣子才刚刚打开,便生生地止住了。 因为他赫然发现,殿上的那少年居然伸手进入了那副轻薄的铠甲之中,然后便掏出一份扎着金针的专用布袋,举在手中道:“高手在民间,我华夏多的是深藏不露的隐士高人。因此,若单论金针之术,本将不敢妄居第一。 但是,若单论金针的精致程度,本将敢说,放眼大明……哦不,是放眼整个世界,都无人能出本将之右。太医若是不信,便来拿去瞅瞅。当然,此乃银针,因为金针太软,我辽东健儿在对付建奴之时,容不得半丝疲软。” 看得出来,这太医根本就不屑理他,因为无论如何他都是不敢上殿的。 重真轻轻一笑,便转向一旁的魏忠贤,将金针布袋递给他。 “我去?”魏忠贤瞠目结舌地指指自己,又指指殿下那个太医。 “不然嘞?你来帮皇上拍背?”重真咧嘴笑道。 魏忠贤突然恨透了这个阳光般灿烂的少年笑容,但他的为人无疑已阴毒到了骨血深处,点点头便不动声色地接过布袋,走下殿去交给那名太医。 魏忠贤的阴鸷的眼睛一直都注视着他,而后者,竟也倔强地注视着这个权阉。 满殿多的是幸灾乐祸之人,唯独黄重真李标等人,对他的倔强偏执,投以了赞赏钦佩的目光。 魏忠贤见眼光弹压不住对方,心中的怒火之盛,简直可以燃烧自己。 黄重真自然是察觉到了的,不过觉得他的火乃是阴火,属于阴盛阳衰。 男人患上这个病症,真不太好治,除非把那神经细胞极其丰富的玩意儿接回去,不过显然,这个时代并不具备这个技术。 魏忠贤熏天的气焰,最终败给了华夏杠精的倔强偏执。 “有的是时间收拾你,等下了朝,捏死你就跟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魏忠贤阴恻恻地小声威胁了一番,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转身欲走。 如果说,杠精御医从其手中夺过金针布袋,并且还冷哼了一声行为,已经让他很愤怒了。那么,薛方的药方刚好写完,让他顺便带回殿上让皇上过目的行径,便差点儿让他出离愤怒,当场暴走。 然而,他虽然已经九千九百九十九了,但还是没有资格在这太和殿上发火。 这一点,他便连黄重真这个刚从辽东关宁来的少年,都比不过。 他还不能像那杠精御医那样一把夺过,因为药方的纸张很薄很脆,稍一用力便会被撕破,并且这药方首先是呈给皇上看的,他干的可不就是这活儿么? 他还不敢只用单手就接,因为那样便是对皇上的不尊重。 在彻底地露出獠牙之前,他并不敢对大明皇权,现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亵渎。 于是,他只好微微欠着身子,撅着腚儿,恭恭敬敬地用双手将这份珍贵的药方接过,然后转身往呈天启皇帝。 杠精的最大特点,便是看到所有看不顺眼的事物都要插上一嘴,在魏忠贤转身上殿的一刹那,薛方还小声冷哼道:“别老是觊觎皇权,别忘了你的本分,这才是你这个秉笔太监该做的活儿啊!” 他说得很轻,若换在平日,这声嘀咕必定会淹没在太和殿群臣的争论之中。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重真当真便如一只大蝗虫那样,单以振翅之能,便让大明朝政之所的这潭浑水,以语出惊人、艳惊四座的方式,淌平了下来。 群臣听见了,天启也听见了,禁不住深深望了他一眼。 魏忠贤则是浑身一震,然而在殿内殿外所有之人外加二狗的注视之中,尽管心内阴火炙热,差点儿便将他自己燃烧,却仍旧不敢稍有异动。 他只能装作毫不在意的,将手中的药方,呈至了天启面前。 天启识字,却哪里看得懂药方,于是顺手就拿给了重真。 重真一目了然,顺势就递给了魏忠贤道:“拿去抓药。” “你……”魏忠贤怒了,真的怒了,若是再不发怒,自己便被灼伤了。 但是天启的一瞪眼,瞬间便浇灭了他炽热的阴火:“愣着作甚?还不快去!” “老奴遵旨。”魏忠贤几乎是带着哭腔说出了这四个字。 似乎也唯有眼泪,往肚子里咽的眼泪,才能流经食道的过程当中,带给他烈火煅烧般的胸膛,一丝清凉的慰藉。 重真看着他这副可怜的奴相,心中冷笑,面上却莞尔说道:“大伴儿莫不是糊涂了?谁叫你亲自去了,派个可靠的人去,不就是了?” “哦……哦哦!”魏忠贤恍然大悟,便连重真的僭越都没有察觉,当下便叫过一个小黄门,正欲好生吩咐。 候在殿外时刻等待的高起潜,见时机终于来了,便主动进殿,于殿门口匍匐高声唱道:“皇上,魏公公,将此重任交给小人吧。” 魏忠贤看向他道:“也好,你们一起去。” 小黄门拿着药方,小步而又迅速地绕过大殿往门口行去。 崔呈秀眼珠子一转,便道:“皇上,微臣也去看看。” 东林不甘示弱,高攀龙立即示意高扶风一并跟随。 几名御医用眼神一交流,当即便也派了一人跟随。 黄重真赫然见证了这一群人,在各自的利益面前,无需吩咐便可行云流水,当真是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他无语地摇摇头,便看向那仔细查看了金针的杠精御医道:“太医,如何了?” 那御医似乎于金针之道上确有研究,反复观察之中,早已是叹为观止,爱之爱得不可自拔。 当即,他便叹道:“确实当世鲜有之宝物呀!此等上乘……不!极品材质,最优等手艺锻造之金针,不知黄小将军是从何处得来?” 重真耸耸肩膀道:“我自己锻造的,用的就是我大明辽东宁远城的锻造炉。” “什么?这是你自己锻造的?”杠精御医闻言大惊,旋又斜睨着他道,“你少来了,这怎么可能呢?” 重真肃然说道:“虽然我也很希望天下永远太平,然而不可否认,战争确实能够促使相关科技迅速进步,也可以促成社会的变革,让大明变得更加强大。 我大明自立国伊始,便是一只傲视于世界东方的凤凰。近来年战事连绵,正是正是百战锻血,浴火重生之好时机。若能少些争端,在守好国门的基础之上,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发展科技与民生之上,必定能大大增加涅槃成功的几率。” 就算黄重真处处站在大明的立场之上来讲述这番话,但仍旧在群臣心中引发了滔天骇浪。 当然,这些封建思想根深蒂固之人,并不认为这个关宁少年的话,会有多么的发人省醒,甚至于便连这样的意识都不会萌生。 他们只是认为,这个辽东少年的话语,已经僭越了,大大的僭越了! 这是他一介臣子,一介丘八,该说的话么? 而且还是在这太和殿之上,当着皇上的面儿! 哦不……也不是当着皇上的面上,而是站在皇座的背后,为示尊敬而弯曲着腰,于是便像是咬着皇上的耳朵在说话。 就好像,是故意说给皇上听的。 至于群臣,则完全只是附带的? “这如何能忍!” 无论阉派还是东林院派,终于因为这只来自大明辽东的大蝗虫,首次于大事件之上达成了一致的意见,纷纷对之戟指怒喝,横加指责。 然而他们很快就尴尬地发现,他们似乎连皇上都给骂进去了。 毕竟按照两人目前的姿势,想要骂重真,就绕不过皇上。 于是,骂声很快就又平息下来。 那杠精御医的神经反射弧似乎比较长,犹自张开手臂做阻挡状,欲以螳臂当车,横眉冷对,大声怒吼道:“你们吵什么吵!黄小将军哪里说错了!” 有东林官员立刻将矛头对准了他,反唇相讥道:“你收了人家的礼,当然帮着人家说话咯!” “就是就是,大胆柳太医,居然当朝皇上的面儿收受贿赂!败坏朝堂风气,简直其心可诛!” 有官员立刻开口,仔细一看竟是阉派的官僚,看得魏忠贤白眼直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