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千万匹战马踏在地上的沉闷声响,以及女真人刻意喊着的“女真万岁”的古语,融在了夏季的狂风之中,散入城里。 正轻抚着大黑马狭长马脸的黄重真,无需上城察看便可知晓,初次以后金大汗之名义都统全军攻伐大明的黄台吉,这阵仗摆得确实有模有样。 根据草衣卫以及侦察兵送来的情报,此次侵略大明,除了多尔衮与阿敏带走的一部分八旗子弟。 以及济尔哈朗与多铎驻守辽阳的那一部分,还有必要的守护沈阳并且保护八旗贵族女眷的侍卫之外,其余可战之兵,皆被黄台吉带了过来。 大战在即,黄重真终于知晓了祖大寿的麾下究竟有着多少兵马。 关宁铁骑,整整五千,并且全是热血憨直的少年! 可那个家伙上报给袁崇焕以及朝廷的,却少了整整两千! 受他统辖的关宁步卒整整两万有余,同样也比官方记载多出不少。 也不知道这员外表憨憨的悍将,到底是如何在袁崇焕的眼皮子底下,将如此多的战兵掩藏起来,并且还要带领他们养家糊口的。 重真知晓,如此现象是从宁远之战胜利后开始的。 彼时,宁远大捷极大的鼓舞了辽人守卫辽土的信心。 于是大批的辽人从躲藏着的荒野山岭之中走出来,汇聚到了关宁一线。 袁崇焕为了扩充关宁军,几乎是来者不拒,便为辽东将门蓄养私兵提供了有利条件,其中尤以奉令修筑锦州的祖大寿为甚。 毕竟其中的有些辽人,都曾是依附在辽东将门之下的佃户,甚至家奴。 这一行径与内地卫所的吃空饷行为刚好相反,却同样令重真反感,甚至厌恶。 然而屯田戍边,随时面临蛮夷铁蹄的侵袭,哪位将领不希望自己兵多将广,哪个屯田的军汉,不希望自己的袍泽全是操刀便可战斗的猛士呢? 因此以目前的局势来看,这倒成了让大明朝廷最终自食恶果的最佳方法。 继天启之后的崇祯皇帝,更是对之极为仪仗,便连王朝与生命的最后时刻,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吴三桂那个现在的网瘾手打少年身上。 念及这些,黄重真学着二狗那样轻轻地甩了甩脑袋,便收捏心神,将全幅的心思,都投注在即将开始的这场宁锦之战中。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 锦州虽小,却足有青壮战兵两万五,老少军户五万余,黄台吉若只是拥有六万八旗兵,断无可能将之团团围住。 为了弥补族中战兵数量的不足,奴酋非但将最为原始的部落制改为了八旗制,还创造了驱使奴兵为先驱,以消耗明军火器,冲散明军阵型的战法。 凶狠的女真骑兵在许多时候,都只需在战争处于胶着状态时,发动悍然的突袭,便能于觉大多数的情况之下锁定胜局,其中尤以汉家遗民为甚。 如此举措堪称惨无人道,坚韧的汉家遗民便是再怎么耐忍,也大多不堪受辱。 因此,奴酋时期的后金,虽一直都以铁血一般的手腕镇压着辽东的汉家遗民,却也一直遭受着极大的反弹,辽东各处,反抗不断。 黄台吉青出于蓝,虽说模仿女真八旗创建汉军八旗的想法,遭受了全体女真贵族的反对,却很聪明地退而求其次,毅然将驱使奴军,改成了裹挟奴军。 三万奴军分成三部,被左中右三军裹挟着扑向锦州,确实营造了“城外皆为八旗军,人数接近十万”的声势,对关宁军锦州守军的心理,形成了一定冲击。 然而训练有素,立志守土的少年关宁战士们,显然也是经过大阵仗的。 尤其是其中的许多,都是昔日跟随祖大寿于宁远南城,狠挫奴酋的铁血战士,经受过那场惨烈战争的洗礼之后,无不变得无畏坚韧而又经验丰富。 便连当初重真麾下的那几个刀盾营新丁,都已成长为当之无愧的老兵。 那几条老狗以及刘挺这个刀疤汉就更加不用说了,虽说已不再是少年,却赫然与黄小二等新收的亲卫一同,组成了关宁铁骑黄重真守备麾下的核心阵容。 在他们的鼓励之下,那些新编入军并且经受了将近一年半刻苦训练的新兵,便也都怡然不惧了,况且锦州城里非但粮草充足,而且火器充沛。 用祖大寿粗俗的原话来说,便是:“怕他个锤子!” 这家伙始终静静地立于镇北新门的正上方,厚厚的战甲将他高大魁梧的身躯衬托得更加威武,腰挎战刀,单手握着刀柄,于狂风暴雨中岿然不动,宛如战神。 不过,或许他自己觉得很拉风。 但是若被重真看到了,定会觉得很骚包,很容易成为后金白甲神射手的目标。 果不其然,一轮力大势沉的狼牙箭迎面而来,还有一些高高地抛上了天空,然后因为沉重的箭簇而被地心引力带得沉重地往下落。 显然,这些神射手的强弓之弦质量都不错,并且被保护得很好。 一场骤雨,还不能让它们变得松弛软疲。 祖大寿却依然一动不动,任由在身边蹲了一圈的亲兵蓦然起身,祭出大铁盾护住了他的周全,便连头顶都护得严严实实。 只听叮叮当当好一阵响动,实际上却没有起到丝毫的伤害作用。 并且这个纯正的汉家糙将,向来秉承“来而不往非礼也”的汉家礼仪。 虽说三眼鸟铳很不耐潮,红衣大炮更像国宝一般被保护着,但是大批量产并已广泛配备于关宁军中的双管火铳。 却于孙元化受了重真的启发而研制之时,充分考虑并且改进了防潮功能,从而能在大部分的雨季之中,得以继续保持着优越的性能。 随着一阵密集的火铳声响,肆无忌惮的正黄旗白甲神射手们,本待在威武的天聪大汗面前好好表现一番,却显然没有料到,明军的火器在雨季之中还能发威。 一时之间,猝不及防,人仰马翻,折损颇多。 黄台吉也是万万没有想到,千挑万选的季节,竟还是无法令明军的火器哑火。 也骤然明白了想以巧计攻破这座曾经不屑一顾的城垣,怕是断无可能了。 恼羞成怒之下,他便下令莽古泰率领两蓝旗兵马,并一万农奴军,直接攻城。 又令阿善率两红旗兵马并一万农奴军,绕至锦州东边的宁远门,屯兵于锦州四门之中唯一的外城之外,形成威压,伺机攻城。 而他本人则亲率两黄旗兵马,裹挟着剩余的农奴军,以及所有的披甲奴,堵在了锦州南门永安门的外边,虎视眈眈。 至此,由后金新汗黄台吉亲率,两大贝勒阿善与莽古泰参与,小贝勒阿济格以及无数的贝子悍将勇士参战的后金伐明大军,终于完成了对锦州的围三阙一。 仅留了西侧的一座广顺门,也不知是作何意图。 重真大概能猜到几分,无非便是吸取奴酋围困宁远,反而激起了城内的关宁孤军与城偕亡的信念,从而得不偿失的教训。 黄台吉处处反其父之道而行,其父冬,他便夏,其父围困,他便阙一。 无非,便是对于如何进攻固若金汤的关宁防线的一种尝试,一种摸索而已。 围三阙一,在华夏兵法之中,正是一个显而易见却又极其高明的诱敌之策,能撼动被困方死守城池的信念,又于突围之中,被包围方预设的伏兵一举击溃。 毕竟,锦州守军若是想要突围回到关宁去,必须要往南边走,而黄台吉正好亲自率军堵截在锦州的南边。 这一兵法本也无可厚非,但这一次他却想差了。 祖氏这个辽东将门已将全副的家当都定鼎在了锦州,以祖大寿为首的祖氏精锐,是万万不会弃锦州而去的。 除非万不得已,才有可能献城投降。 然而重真觉得但凡是自己还在,祖大寿便断无可能陷入那般绝境之中。 除此之外,重真还知晓第一次做大汗的黄台吉,骨子当中仍然流淌着极其浓郁的冒险主义血液。 就像那些愣头青一样,心中总会时不时地升起一些疯狂的想法,比如任由莽古泰与阿善继续围困锦州,而他本人则率军偷偷抽身,直扑宁远。 草衣卫的谍报已经证实——去年正月,后金军队于宁远之战中的突袭觉华岛之战,便是源于这种近乎疯狂激进的思维。 对于军事上日加趋于保守的大明来说,这类剑走偏锋一般的军事思维,确实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故而才能于两年之后绕道入关,造成了震惊大明,也震动史册的己巳之变。 不过此时的重真,已无暇对于两年之后即将发生的事情,进行深谋远虑。 北门之外喊杀震天,镇北门前,莽古泰的攻势非常凶猛。 即便天空于暴雨之后,仍淅淅沥沥地下着无间断的雨点儿。 然而莽古泰的两蓝旗女真士卒,却仍驱使着一万名农奴军,分成了数个阵营,以无数波的攻势,一波紧接着一波,从无间断地冲击着锦州城的北墙。 尤其,是镇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