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可立说到这儿故意稍稍一顿,重真立刻便直起身子,大吼一声便又深深地参拜下去,道:“弟子叩谢老师赐字之恩。” 不怪他如此激动,因为“斯民”二字,正是前世那个跛脚养父所坚守了一辈子的小学堂的名字,那座由康有为题词的“汉斯孝子祠”。 吴三桂实在是太羡慕这样的际遇了,便连嫉妒的情绪都有了抬头的趋势。 于是,他便忽而灵机一动,单膝叩拜在地,几乎是以低吼的方式对袁可立说道:“还请袁公,也赐在下一双表字!” 在场之人无不对这家伙的无耻瞠目结舌,便连黄重真也对这家伙新的无耻高度极为愤慨,怒吼道:“小桂子你啥意思儿?袁公是俺的师傅!” 可谁知,吴三桂竟鸟都不鸟他人,只是抬头无比渴望地看着袁可立。 袁可立微微一怔,却不甚在意,还对重真摆摆手以示安慰。 他深邃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吴三桂,直至后者以为被看了个通透明了,大冷的天气里汗流浃背,才轻声说道:“你确定?” “在下确定。”吴三桂立刻大喜,便将另一只膝盖也跪在了地上,学着重真刚才的样子大礼参拜了下去,只是因为太过激动,多少显得有些做作。 重真看向袁可立,只见他轻轻点头,略一沉吟,便已说道:“既如此,吾便以‘长伯’二字,赠赐予尔吧。” “长伯?啥意思儿?”吴三桂霍然抬头。 “愿你长情,祝你早遇伯乐。”袁可立淡淡解释。 “长情?伯乐?长伯?吴长伯!袁公高义,在下拜谢!”吴三桂喃喃念叨了两遍,才满心欢喜地再次拜伏,大声致谢。 袁可立对他微突的后脑勺轻轻一瞥,不动声色,就像做了件微不足道的事情,示意二人起身。 吴三桂跳将起来拍拍膝盖,瞥向缓缓站起的重真,笑嘻嘻地叫道:“大师兄?” “滚!”重真佯怒。 吴三桂嘿嘿一笑,乐不可支。 却不想云淡风轻的袁可立肃容道:“老夫赐你表字,是看在你为国戍边,悍勇可嘉,是个可造之才的份上。至于师徒关系,请恕老夫不敢奢求。” 吴三桂自知太过得意忘形了,忙抱拳作揖道:“袁公言重了,是三桂不敢奢求。三桂谢过袁公赐字之恩,孟浪之处,还望袁公海涵。” 袁可立轻抚胡须,点头赞许道:“孺子可教。” 相对于吴三桂理所当然的无耻,重真更加恼恨祖宽等人的愚顽。 明明羡慕得要死,要仍死端着自己自卑的架子,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傻笑憧憬。 在连续使了数个眼色都没有被意会之后,重真终于确定这就是一群傻子。 便怒吼道:“还愣着作甚?是想白瞎了这么好的机会么?还不快跪下求俺老师给你们这群泥腿子赐字,真乃朽木不可雕也,俺怎么会结识你们这群二愣子!” 祖宽等人这才如梦初醒,顾不得感激长吁短叹的重真。 便连忙“扑通扑通”地跪了一地,也不提要求,只是磕头如捣蒜,就好像袁可立是位想要夺取他们性命的山大王一般。 重真无语,捂着脸恨恨地说道:“真是一群夯货啊,倒是把心中所求说出来啊,难道还等着袁公巴着你们求他啊!” 祖宽等人这才相互瞅瞅,便像是排演好的一般,异口同声地说道:“恳请袁公!赐予我等表字!” 看着爱徒那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捉急样子,袁可立不觉莞尔,哈哈大笑道:“好说,好说。莫急,莫急。一个一个来。” 表字在华夏古代的文人墨客中属于常态,但许多乡野村夫却连拥有的资格都欠奉,祖宽、袁七、马宝、赵大同这四个来自关宁的小兵尤其如此。 因为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就像昔日在李成梁府上为仆的奴酋一样,是这个时代中被普遍认同的家奴。 说好听点是家将,说难听点便是奴仆,建奴更是将其深化成了奴才。 袁可立虽也是个有着老仆的官僚老爷,却深悉此时代弊端,并且颇为痛恨。 因此,他首先给官宦子侄的金福麟,取了“守华”这副表字。 并且,当他得知坚守觉华以身殉国的金冠将军之子金士麟,也尚无长辈赐字之后,便嘱咐金福麟将“拓夏”二字带回觉华,送给那个身负守岛之责的小游击。 守华、拓夏,虽无典故出处,然大气磅礴,意境深远,刚好能与有着“觉醒中华”之称的觉华岛完美融合,所寄予的厚望,更隐隐比之吴三桂尚要深厚几分。 金福麟喜不自胜,纳头就拜,想起那场虽然短暂但却惨烈异常的旷世大战,竟然留下了悲壮而又喜极的泪水,直至重真拍拍他的肩膀,将之扶起来。 接着,袁可立便将目光投向马宝,赐字“榆木”。 看向赵大同,让其原本以为自己会得字“疙瘩”,却不想赐字“顽石”,喜得他深深地拜伏了下去,心中感恩至铭。 袁可立看向祖宽,略一沉浸,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竟赐字“援剿”,与其日后获封“援剿总兵”,不谋而合。 黄重真听之,差点以为袁可立也是穿越而来的。 但见自己这位表面德高望重,内心则已海阔天空的老师,看向袁七,没有当即赐字,而是咧嘴一笑,问了一句:“你叫袁七?乃是袁帅亲军?” 袁七心中一突,暗道:“难不成因某是袁帅麾下,便不得赐字么?” 他偷偷地瞥了眼重真,见其投来一束鼓励般的阳光笑容,便大声回答道:“禀袁公,小人正是袁帅亲军中的老七,故贱名袁七。” “都是我华夏好儿郎,啥贱不贱的。”袁可立呵呵一笑,略微沉吟了一下,才道,“自此之后,‘三八’二字,便是你的表字,你可愿意?” “愿意愿意,当然愿意。”在重真仰天捂脸的动作之中,袁七感恩戴德地点头如啄米,旋又扑闪着迷惑的大眼睛道,“只是……三八是啥意思呀?” “没啥意思,那是我华夏古老相传之中,一位巾帼英雄的名字。” “巾帼?那不是女子么?” “是啊,华夏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军装!是女子又如何呢?”袁可立负手而立,抬首望天,海风拂过他的衣衫与发梢,显得儒雅而又深远。 向来木讷的袁七蓦然就明白了他的深意,也是重真曾说过好多次的话——谁说女子不如男,野百合也有春天,小人物同样也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大梦想。 叩谢之后,袁七反复念叨着“三八”二字,无比欣然。 祖宽三人也没有因为自己的表字略显粗俗,而有丝毫的不平衡,反而更加崇敬感激袁可立。 对于自小便背负着家仆身份的三人而言,从小便知取个破名好养活的道理,而今得一巡抚赐予表字已是一种莫大的荣耀,心中知足得紧,却是不敢再有奢求。 八人之中已有七人得赐表字,尚有一人不争不抢,不求不闹,只静静地立在那儿。 袁可立看向他,他也刚巧收回替兄弟由衷高兴的目光,恬淡的笑容之中,眼眸清澈,嘴角微微上扬,坚毅而又期待。 四目相投,虽隔着天壤般的身份差别,袁可立却心中暗赞,指指重真道:“于斯为盛,周吉周斯盛,不知少年如斯,是否满意呢?” “多谢袁公!标下周吉周斯盛,必誓守大明,绝不掺水!”在周吉却中规中矩的拜谢之中,吴三桂终究还是产生了些许的嫉妒心理。 祖宽等人皆大欢喜,相互祝贺,唯独重真,却心神颇震,略显恍惚。 斯民斯盛,前世今生,后世前沿,是时空的宿命,还是上天的安排呢? 斯盛堂,不就是被乡民誉为乡绅的养父,经常跛着一只脚前去喝茶写字,与几个坚守乡村的老师读书论道。 也是小时候那个调皮的自己,经常主动请缨前去打扫的地方么? 黄重真将略显深邃的眼眸掠过驰骋的千百艘战船,直至海天交接之处。 坚毅的心中,终究无法避免地升起了一抹沧桑,理性的思维也终究化作了感性,触及到了回忆深处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是一片柔软而又温馨的净土。 便连袁可立与卢象观及黄宗羲的对话,都似乎发生在很远的地方。 “卢象观,大名知府卢象升之弟。自幼聪颖,年少成名,一年前便已身中秀才,却仍苦读圣贤,立志匡扶社稷,不亚于古之先哲,便以‘幼哲’唤你,何如?” “多谢袁公。”卢象观一揖到底。 “黄宗羲,东林七君黄尊素长子,自小苦读经史子集,故年纪虽轻,却已极为博学,当真为吾辈读书人之典范。 然年少成名之后,却又不再一心只读圣贤书,而是踏遍山川河流,立志治那‘知行合一’之学,格局何其宽广也,折煞了多少闭门造车之辈。 汝之前对某提出的‘天下为主,君为客’的想法,与圣人‘民为重,君为轻’的主张不谋而合,某也觉得颇有道理。 然,这样的大实话在老夫面前说说也就可以了,在外就不要对别人说了,否则便会对你的仕途带来难以想象的掣肘……某便以‘太冲’唤你吧,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