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吉无暇顾及潜意识当中的疑问,左手藏在身后轻打手势让那几个老兵油子缓缓靠近自己。 右手却赫然举着一张弩,对准着前方那个虽然穿着一身粗糙的汉服劲装,也梳着汉家男子的发髻,却怎么看怎么像是女真武士的马上少年。 “你是何人?来此处作甚?”周吉沉声喝问。 他的手下虽然既油腻又油滑,倒也都纷纷警戒着,直到刚才牵着绊马索的两个人,看到了悬挂在大黑马侧边的那两个金钱鼠尾辫头颅。 “啊!那是……那是白甲怪物……” 两个老兵瞬间跌坐在雪地里,吓得浑身直颤,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周吉怒其不争,扭过头去怒吼道:“只是两个人头而已……” “一二三四……哦,那边还有一个,那么你就是这支队伍的伍长吧。” 黄重真正扳着手指头数清楚了周边的人数,闻言便豪爽地解下了这两个自带绳子的头颅,单手举着晃了晃道:“哦,你说这两个吗?确实是人头,而且是建奴的,并且也好像确实是他俩口中的白甲怪物。” 两个老兵自知失态,连忙爬了起来,拍打着臀上的雪沫子。 左边那个油头垢面的闻言,便指着其中的一个头颅,说道:“不会错的!我记得清清楚楚!辽阳城前,经略大人命我等于城前列阵,接战建奴。 就是他!就是这个怪物!率领着一大堆建奴骑兵冲过来!他的速度很快,竟连火铳和强弩都跟不上! 他的力气更加大,一锤便将阵前的栅栏砸碎了,然后驱马直进,以一把很重的马刀,砍杀了我的许多伙伴。 迎战的和逃跑的,几乎都被杀死了,他杀得最多,我躺在一堆伙伴的尸体当中装死人,浑身都是伙伴的鲜血,建奴以为我死了,才总算逃过了一截。 我还听到有人称他为伦多巴图鲁,那应该是叫伦多吧。” 右边那个胡子拉渣的听了,也沉声说道:“另一个应该是叫傅青,就是他率领着一队建奴率先攻上城墙,极大牵制了城上的守城力量,才让辽阳西门最先被攻破的。 我当时就在那里,随军败退之际,听到建奴高呼,傅青巴图鲁威武。我还特意眯眼看了许久,当时的他,面容也有这般狰狞。 想不到!想不到啊!你们也有今天!哈哈哈……” 说着,两个青年老兵,竟旁若无人地仰天狂笑起来,笑得眼泪都留下来了。 “哦?如此说来,你们两个参加过辽阳之战?”黄重真轻挑剑眉道。 两个老兵止住狂笑,抱拳说道:“败军之卒,不说也罢。倒是小兄弟您,竟能手刃这两个恶贼,倒是替我哥俩的伙伴们报了仇,大恩不言谢。” “举手之劳,顺手为之,何必客气。” 黄重真随意地摆了摆手,显然并不在意手中两个冰冷头颅的身份,倒对面前两个热气腾腾的老兵颇感兴趣,反复地盯着他们看。 敌意稍减,周吉等人便也都沉静了一些,仔细地打量着黄重真。 长弓斜挎,长矛斜握,一个剑柄自右侧肩头斜着透出,座下一匹纯黑的健硕战马,马上一个麻布劲装,却已威势尽显的少年骑士…… 说实话,若是只看其装束,省略那两个丑陋的鼠尾辫头颅,周吉仍会认为,这定是一个意图混进宁远军中去的建奴细作。 可有了两个白甲兵的头颅作为投名状,就一定不是建奴的细作了么? 若这是奴酋的谍战苦肉计谋呢? 要知道奴酋可是谍战的行家,就连夜不收和两厂一卫,都不是他的对手呢。 可是,若要以两个白甲兵来推行这一计谋,其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些? 而万一就是如此,那么其中之所酝酿图谋,那还不翻了天去? 好学的周吉略微推理思索了一下,便觉头疼欲裂,便只好将这些疑问暂且抛在脑后,看着那个已然下得马来的少年,问道:“你从何处而来?叫什么名字?” “抚顺,黄重真。” “抚顺?”周吉一愣,旋即便斜睨着他道,“是抚顺关,还是抚顺城啊?” “抚顺城失陷之后,抚顺关便成了女真人的栖息之地,不过已被我顺手毁了。生我的地方叫作抚顺城,我黄氏在其中耕读传家,乃是世代书香门第……” “什么?你毁了抚顺关?” 黄重真的后半句话,周吉等人并未听进去,毕竟那前半句实在是有够吓人的。 然而惊呼之后,周吉便以一副不敢置信的眼神瞪着他,道:“吹的吧?这怎么可能呢!抚顺关少说也有一个牛录的建奴兵驻守! 至于抚顺城,早在十一年前,就被奴酋的一把大火给烧毁了,城中居民也是尽被屠戮,无一幸存。” “我知道,那一年我虽然只有五岁,但那一天却记得非常清楚,因为那天正是我的生辰。城池没了,人都死光了,这也没错,毕竟我的存在,本就是个意外。” 黄重真幽幽地说道,眼神深邃,表情神秘,话语更是深沉得让人听不懂。 “这啥跟啥儿啊?” 进过私塾的周吉终究无语了,至于那四个粗鲁的老兵,早就听得云里雾里了。 “详细情况等以后有机会了再慢慢告诉你们吧,现在,请你们告诉我,你们是哪里人,又怎么称呼?” “行吧,我叫周吉,锦州人。他们四个都是辽阳人,也算是打过辽阳之战的老兵。至于叫什么,就让他们自己跟你说吧。” “你就叫我王老狗。 “叫我马老狗就行。” “哈哈,那我就是张老狗咯?” “嘿嘿,那便唤我赵老狗吧!” 四个老兵一个人一句话,无比辛酸,无比自嘲。 一个年轻伍长却率领着四个老兵,黄重真不用想就知道了其中的关键。 于是,他便“王哥、马哥、张哥、赵哥”,一个个地叫了过去,将四个已在自暴自弃边缘徘徊的老兵,感动得老泪纵横。 重真大笑着拍了拍他们略微耷拉着的肩膀,道:“无需妄自菲薄,眼下就有一个死战的机会,就问你们是否拥有一雪前耻的勇气了。” 周吉一听这话不对啊,连忙道:“喂喂,你是啥人啊?这些可都是老子的兵。” “老子知道,不管你信不信,有朝一日,便连你小子也会成为老子的兵。” “你小子简直太嚣张了。” 周吉大怒,真的很想将手中的强弩抵在这家伙的脸上,但看其虎掌一般的厚实双手,以及掌背之上清晰可见的经络,又有些发憷。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 “行了行了,你所说的死战机会,又是什么?”周吉觉得碰上这个家伙后,自己的脾气简直是越来越差了。 “快走吧!趁着卡伦哨探,尚未倾巢而出!” “你说什么?卡伦哨探会倾巢而出?”周吉与四名老兵,尽皆大惊。 “是的,相信他们的卡伦大额真,已从沈阳赶来亲自调度,准备正式往辽西走廊渗透了。” “近些年来卡伦哨探大多懒散,所谓的卡伦大额真更是从未现过身,为何突然会……”周吉等人,仍然有所迟疑。 “因为他要为他的大汗以及八旗的大军,铺开一条直通宁远的战线来。” “你说什么?奴酋要挥军攻打宁远?” “是的。” “万恶的建奴又要来了?这可怎么办哟?”四名老兵惊慌失措,心乱如麻。 周吉却仍然保持着一份镇定,不动声色地与黄重真拉开了些许距离,沉声问道:“这些消息无论哪个都属于建奴的绝对机密,你一介抚顺来的小儿,暂且不论你是如何穿过建奴所占之地的,就问这些消息,你是如何得知的?” 黄重真瞅了瞅在他右手中蠢蠢欲动的小型强弩,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道:“因为这一切,都是我去了一趟沈阳这个龙潭虎穴,从而一力促成的。” “什么!你果然是建奴的细作!”周吉再次举起了右手中的弩,只是不知为何,向来稳健的右手,今番却略微有些发抖。 “若是我说,宁远将是奴酋的折戟之地呢?”黄重真看着他那清澈的双眸,一脸坦然而又认真的微笑。 “什么!”周吉感觉自己的小心脏再也无法承受这般冲击了,“啪嗒”一声,手弩掉落在了雪地中。 弩中短箭因为这份力道而触发,“嗖”的一声,擦着王老狗粗壮的手臂,没入了雪丘之中。 “沃槽!你小子干哈!真当老子是怕死的怂蛋不成?”王老狗自辽阳之战后就从未发过的暴脾气,今天或许是因为受了黄重真激励的缘故,终于再次爆发了。 其余三个老兵似乎与他同穿一条裤衩儿,也对周吉投以怒视。 “你……你们……这是要造反?”周吉呆住了。 黄重真哈哈一笑,便牵着大黑马折道向西,几个老兵迅速地收拾了一下散落在地的武备装束,便不约而同地跟了上去,徒留周吉在风中凌乱。 “你们可都是老子的兵!老子可是你们的伍长!这官儿虽小,可好歹也是袁帅亲自任命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