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仲夏,夜幕姗姗来迟。 昨日刚宴请完尹指挥,今日李府宴席再开。 李延庆昨日才宿醉一宿,今日又不得不继续陪安守忠痛饮。 没办法,谁叫人家是自己未来的大舅哥呢? 不过安守忠酒量着实不太行,才喝了不过五大碗就大呼“醉了,醉了”,旋即就醉醺醺地回房歇息。 李延庆曾参加过安守忠的婚礼,安守忠在婚礼上连敬三十杯,丝毫不显醉意。 安守忠今日装醉,无非是因为明天就要押解郑翰一伙返回寿州大营,公事为重,他不想坏事。 李延庆大感庆幸:幸好大舅哥公事在身,不然自己大概率会喝吐...... 美酒虽好,连着两天狂饮也能成为毒药。 李延庆终于得空,安静地坐在书房内一睹未来媳妇的信。 在下淮南之前,李延庆常与安清念通信,几乎每月初,都能收到来自襄阳的信件。 拆开略有褶皱的白色信封,李延庆从中取出一张折成三折的淡雅黄色信纸。 字迹娟秀,一看就晓得出自女子之手。 信中的内容并不多,安清念先是在开头表达了对李延庆的问候与思念,之后则提到,家父已决定适时入京进谏,两人也将在那时完婚。 安审琦进京竟然是真的...李延庆盯着信纸陷入了沉思:为何安审琦会选择在这种时候入京? 是被周朝攻打南唐时的强大军事实力震慑了么? 不对,周朝虽然在战争初期进展顺利,但最近两月淮南战局陷入焦灼,安审琦他不可能不明白,周朝相比南唐并未拥有压倒性的军事实力。 并非外因,就只可能是内因了。 李延庆骤然想到:莫不成,安审琦他身体出了问题? 这确有可能,根据襄阳办事处的报告,安审琦此人极为好色,家中养了十几房小妾,每年还都会纳娶新欢。 安审琦对女色如此不知节制,加之多年辛勤征战,年轻时还好,年纪一大身体必定会垮掉。 李延庆越思忖,越觉得自己的猜测靠谱。 安审琦由于身体状况恶化,不得不开始考虑后事。 独子安守忠固然能力出众,但毕竟还年轻,不一定镇得住襄阳城里几万骄兵悍将。 且天下局势波云诡谲,缺乏经验的安守忠不太可能于乱世之中保全安家基业。 这样安审琦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那就是将山南东道五州交还给周朝,换取一个安全的内地节镇,虽然会被剥夺军队与大部分特权,但安家至少能保三代荣华富贵。 所以,安审琦才会着急与自家联姻,毕竟自己的父亲李重进,这会执掌周朝几乎所有精锐部队,风头强劲一时无两,是最合适的联姻对象。 这场联姻能确保安家投效周朝后,仍旧在朝中保持一定影响力...... 李延庆收拢思绪,目光再度转回信的开头: 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这四句七言绝句,出自李白的长相思,含义甚是简单,无非是女子对心上人的思念之意。 李延庆捏着信纸自言自语道:“未免,有些太过公式化了。” 政治婚姻从来不讲感情,自己的未婚妻应当也明白这个道理,她对我的好感,究竟是出于责任,还是发自内心呢? 一念至此,李延庆觉得有些好笑:也对,既然是政治婚姻,哪需分辨是责任还是真心?能做到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足矣,她若是真心,那便再好不过了。 李延庆不由回想起初见安清念的时候,那时的她还太过年幼,虽然出落得婷婷如玉,自己却毫无亵渎之念。 时光飞逝,一别快一年半,现在她应该快满十五岁了,这时讲虚岁,她年近十六,是位二八年华的大姑娘,这时候人又早熟,自己下起手来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心里负担...... 正当李延庆靠在椅上遐想之际,李石打断了他的思绪:“郎君,寿州来信。” “速速拿来。”李延庆坐正身子。 信中内容不出所料,李重进叮嘱三子莫再与高锡为难,这事就当过去了。 在信中李重进还透露,范质已许诺,李延庆的下一份差遣必是一份好差事。 而且李延庆在解州担任知州的三叔李重赞,未来极有可能重新担任榷盐使的肥差。 为了保住高锡,范质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丰厚。 可正因为代价丰厚,李延庆对范质的目的倒是越发感兴趣了:范质为何会愿意付出如此大代价来保高锡这个废物? 难不成,高锡是范质的亲传弟子? 这确实有可能。 李延庆曾听说,京中某些文官集团内部,很流行“传衣钵”这种传承模式,那就是从新科进士中挑选一位,给予各种教导与帮助,让其继承学术、思想以及人脉,也就是所谓的亲传弟子。 文官告老还乡后,他的亲子并不一定有父亲那般出息,这时候受他栽培的亲传弟子如果能身居高位,那就能庇护老师的家族。 高锡应该就是范质“传衣钵”的对象...李延庆看着信件若有所思:可惜,范质所托非人,这高锡不太像能出息的样子。 李重进在信末还提到,郭荣有意返回开封,但在淮南的绝大部分军队都将继续驻守淮南。 郭荣这是不死心啊,也对,到嘴的肉,没几个人愿意吐出去,何况是七州土地与百姓呢? 李延庆对郭荣的坚持能够理解,但并不看好周军能够继续占有淮南七州。 随后送来的乌衣台密保,更是坚定了李延庆的想法。 据江宁府办事处呈报,南唐朝廷正大肆扩充军队。 不光在长江南岸修整的齐王李景达部得到了兵员补充,南唐朝廷还于今日正式颁布征兵诏令,鼓励每一名身强体壮的南唐百姓参军入伍。 在战争开始的第五个月,南唐终于下定了举国应战的决心。 滁州和扬州即将迎来南唐狂风暴雨般的攻势,凭借张永德与韩令坤手头的四万多人马,究竟能支撑多久呢? 李延庆读罢手中密报,不由感慨:“山雨欲来风满楼。” 立在书案前的邓二挠着头问道:“郎君,什么山雨?今日夜空敞亮,明日应该没雨啊。” 李延庆耐心解释道:“我是说唐军来势汹汹,就像山间的暴雨一般。” “郎君这么一说,在下就懂了。”邓二恍然大悟道:“南唐确实来势汹汹,在六合县输了一阵,非但没能打击南唐的气势,反而激发了南唐的斗志,属下听说,这江宁城里的百姓,都叫嚷着要参军呢。” “南唐的民心都调动起来了,可惜没人能劝住郭荣。”李延庆说着,在心中暗叹:也许只有真撞上了南墙,郭荣才肯回头吧...... 随着南唐大肆征兵,长江两岸的局势空前紧张起来。 新任淮南节度使向训新官上任三把火,一进扬州城,就砍了一大批鱼肉百姓的乱兵,扬州境内肆虐的几股叛民也被向训逐个平灭,扬州局势霎时好转不少。 滁州这边局势也是一片大好,高锡重新担任判官后,确实一改往日散漫的作风,每日都在州衙劳作到深夜,滁州州衙这部行政机器再度良好运转起来。 时间很快来到五月中旬,在娄、戴两家的竭力配合下,滁州的夏税收取有条不紊地展开,一车车新鲜稻米填满一座座空荡荡的府库。 同样是五月中旬,迫于中原即将开始征收夏税,郭荣在万分不舍之下,率领行在启程北上,随他北上的还有一万余殿前司亲卫,其余十万禁军,都交由李重进指挥。 但郭荣严令李重进,没有他的亲笔诏令,决不可调动淮南七州现有的守军。 李重进能够任意调动的部队,也就寿州城下五万禁军,余下五万禁军中,四万五千兵力集中在滁、扬两州,五千驻守滁州西面的庐州,以确保退路。 整个五月,在淮东地区,周朝与南唐并未进行大规模战争,南唐在长江南岸积蓄力量,周朝则在滁州扬州两地大修防御工事,静待唐军北上。 但在淮西,局势却大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