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午后。 洛水南岸,一处简陋的院落边上,立着根病恹恹的“酒”字旗。 这是家名为“杏花”的脚店,院内露天摆有三张方桌,此刻已经坐满了人。 张谦和食指在黑乎乎的木桌上蹭了蹭,只觉油腻至极,毫不掩饰脸上的嫌弃表情:“咱们为何要在这破落脚店用餐?过了河可是遍地正店。” 李延庆正想低头喝酒,闻言回道:“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这可是能在洛阳存活的脚店,味道定然是不差的,而且咱们这是在人家店里,你这么说可有些失礼。” 店家如今正在院旁的两层小木屋里准备吃食,应该听不到院内的谈话。 张谦和从袖中掏出手帕擦了擦手指,压低声调道:“可是很脏诶,三郎你不嫌弃?” 李延庆正要开口,李石却走了过来,俯在李延庆耳旁道:“郎君,这酒的味道有些不对头,像是掺了水,弟兄们有些不乐意了。” 在炎炎夏日里长途跋涉,同行的亲卫们就渴望一碗解暑的凉酒。 可酒一入口,亲卫们就察觉到不对劲,味道太淡了。 酒有问题?李延庆低头,仔细看了眼碗中的淡黄色的酒水:“确实,酒的颜色有些浅了,而且还有不少杂质。” 此时,以谷物为原料的酿造酒是市面上的主流。 根据所用酒曲的颜色不同,成品通常呈黄色、白色以及红色,称为黄酒、白酒与红酒。 这些酒未经蒸馏,度数最高不会超过十八度,通常都在十度左右,百杯不醉都属正常。 李延庆低头尝了一口,感觉和后世的普通啤酒差不多,绝对不会超过七度。 毫无疑问,这黄酒绝对掺了水,官府售卖的黄酒不可能只有这点度数。 此时的官府垄断了酒曲的生产与销售,以攫取巨额利润。 在人口稀疏的地区,官府通常采用“买扑”的方式获取酒利。 所谓“买扑”,就是官府将一个地区酒的贩卖权进行拍卖,获拍者从官府手中买来酒曲,自行酿酒贩卖,并定期向官府缴纳酒税。 买扑有时间和范围的限制,通常以三年为期,范围也会限制在一个县内。 而在人口稠密的地区或者城市,譬如开封与洛阳两京,官府会直接参与酒的酿造,获得贩卖许可的酒店可从官府手中购酒卖给客人。 这些官府酿造的酒,根据酒的度数以及杂质的多寡,被分为二十六个等级, 但哪怕是最低等级的官酒,都比李延庆手中这碗掺水酒好不少。 除以上两种方法外,任何私人酿酒皆属于犯罪,按照此时律法,凡私人酿酒超过五斗者,以死罪论处。 杏花脚店在洛阳城内,店内的酒自然是从洛阳官府手中购得,官府一般不会在酒中掺水。 李延庆手中这碗掺水酒,要么是店家的“杰作”,要么是店家从私人酿酒者手中购得。 放下酒碗,李延庆吩咐李石道:“味道确实不对,你去叫店家出来。” 未多时,一名身着褐衣、穿着围裙的微胖中年男子跟随李石来到院中,他便是杏花脚店的店主。 “这位官人,可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男子两只粗糙的手紧紧攥住围裙,嗓音紧张到发颤。 这中年男子看起来胆子很小,那为何会有胆量卖掺水酒?李延庆看了眼酒盏,转头问道:“你这酒,可是从洛阳都酒务处购得?” 都酒务,便是各州官府负责酿卖酒曲、征收酒税的衙门。 男子微微撇过头,不敢直面李延庆,低声回道:“这黄酒,是店中最好的酒了。” 见男子答非所问,一旁的张谦和站了出来,他早就看这破脚店很不爽了。 张谦和一个健步跨到男子面前,板着张脸,厉声问道:“这掺水酒,到底是不是洛阳都酒务贩出的?若是都酒务的酒,我们自会给你寻个公道,可若是你自己掺水贩酒,那可别怪...” 男子吓得直往后退,双手下意识护在胸前:“冤枉啊,小的哪敢往酒里掺水。” 在此时,脚店要想从都酒务购酒贩卖,就必须取得官府的贩酒许可。 而若是在购来的酒中掺水贩卖,败坏都酒务的名声,那这杏花脚店就等于是在自掘坟墓。 李延庆对张谦和招了招手:“好了,莫要吓唬他了,此事或有隐情。” 根据乌衣台的秘密调查,十阿父中的韩伦,有私酤gu之嫌。 所谓“私酤”,便是绕开官府,私自制造酒曲,并酿酒贩售,是死罪中的死罪。 李延庆执意选择这么个破旧的小脚店用餐,就是想打探一番洛阳城的贩酒情况,却没想到运气这么“好”,刚入洛阳就喝上了掺水酒。 张谦和回首道:“可是他...” “行了,你坐下吧。”说罢,李延庆对中年男子微笑道:“我知道,你应该也不想卖这种酒,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酒就是店中最好的酒,若是客官有什么不满,那都是小的的错。” 男子满脸惊惧,却还是在扯一些不着边际的废话,压根不提酒里到底有没有掺水。 李延庆死死盯着男子慌乱的双目,思绪涌动:不对劲,这脚店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店老板年纪也不小,定然经营脚店多年,他不可能看不出我们这一行人的地位,那为何还敢将这种疑似掺水的劣酒卖给我们喝? 此时,屋内传来锅盖上蹿下跳的“噗噗”声,男子转身想要进屋,可悄无声息间他已被四名亲卫团团围住。 男子额角冷汗直冒,裹着头巾的头不停地摇晃,连声道:“各位,小的无意冒犯,只是锅内水开了,一会水漫到灶台上,可就不好了...” 李延庆当即吩咐道:“李石,你去看看。” “是。”李石领命,朝木屋小跑而去。 李延庆又朝中年男子招了招手:“你过来。” “小的...”男子面色紧绷了几秒,却陡然垮塌,委身在地,哽咽着说道:“小的已经按照你们韩家的吩咐,只卖你们提供的黄酒,为何还要如此相逼?小的家中还有老母需要供养......” 韩家?李延庆当即明白了什么,吩咐一名亲卫道:“快去将我的告身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