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庆是那种说干就干的人,既然下定决心见一面高锡,回到书房后立刻就手书了一份拜帖。 不过今日天色已晚,得到明日才能将这份拜帖送到高锡的府上。 李延庆这次想见一面高锡,倒也并非心血来潮。 两日前,在宋州的父亲李重进送了封信来开封,信中嘱咐李延庆在京城给他物色三名优秀的文人,用于充任观察使属官。 此时延续了晚唐传统,节度州一般也拥有观察州军额,譬如李重进,就既是宋州节度使,也兼任宋州观察使。 所以李重进在拥有节度判官窦侃、节度掌书记吴观,以及节度推官赵普外,还可额外招揽三名观察使属官。 观察使在地位上略低于节度使,能拥有一套自己的幕僚,也就是观察判官和观察推官,以及观察使特有的观察支使,掌书记则是节度使特有的幕僚。 位在节度使和观察使之下的防御使、团练使以及刺史,仅能招募判官和推官两名幕僚。 不过观察使包括其幕僚早已边缘化,绝大部分节度使都兼着观察使的差遣,却甚少有节度使招募观察判官等幕僚。 在中晚唐时,一位节度使通常能管辖三到五个州,大一点的节度使能管六到九个州,而如今的节度使通常仅管辖一个州,在管辖区域大幅缩水的情况下,依靠节度使麾下的几位幕僚就足以打理好一州政务。 毕竟招募幕僚,每月都是要付薪俸的,三个人能干好的事情,何必找六个人来干呢? 但李重进坐拥富庶的宋州,有的是钱,光汴河上一年收取的商税就比一些偏远州全年的赋税还高。 而且李重进已经心怀异志,想多招揽点文人谋士以备不患,因此嘱咐李延庆替自己招募观察使幕僚。 父亲的嘱托李延庆自是不敢怠慢,不过这几日却没什么进展,直到高锡的出现。 高锡此人当过节度使掌书记和推官,又是中过进士的神童,从能力上来说,应该足可胜任观察使幕僚。 而且李延庆自忖,高锡因为去年的谏书事件,其他节度使估计不会再接纳他为幕僚,朝中恐怕也容不下他。 若是自家将其招致麾下,高锡是否会感激涕零、誓死效忠呢?李延庆如是想着,一边将写好的拜帖放入信封之中。 正当李延庆打算用毛笔沾上浆糊封口,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自己现在连高锡住哪里都不清楚,又如何将拜帖送到他手中? 看着手中封好口的信封,李延庆哑然失笑。 “看起来还得先派人打探到高锡的住处才行...”李延庆略作思索:“就让乌衣台去办这事。” 李吴两家作为跟随郭威起兵的武将家族,在京中最大的不足,就是缺少文官作为助力。 而且这种助力的缺失是全面性的,无论是高层文官还是中低层的文官,李吴两家都没几个可靠的助力。 李延庆想要查到高锡的住处,就这么一件极简单的事情,甚至还需要动用乌衣台这样的隐秘力量,李重进一心想让李延庆转文职,就是希望能弥补这一不足。 “路漫漫其修远兮,一个武将家族要想在文官中扩展势力,何其为难,还是在这文武殊途的时代......” 李延庆将写好的拜帖放置妥当,从书桌上拿起一册唐律疏议翻阅起来。 ...... 傍晚时分,范质从政事堂返回家中,吃了几口饭,便叫高锡来书房议事。 高锡在开封并无住处,暂时借住在范质家。 “陛下怀疑是我指使你上的谏书。”范质靠坐在椅上,满脸疲态:“不过这也在预料之中,况且,陛下似乎并不怎么生气。” 范质不由回想起了今日午后他与郭荣的奏对。 在奏对中,郭荣的情绪一直十分平和,给范质的感觉就像是毫无怒意。 这有些出乎了范质的预料,因为出自他手的那篇谏书,确确实实是攻击到了郭荣的痛处。 这事若放到去年,也许郭荣已经动了杀心。 但范质身为当朝首相,却必须要上这份谏书。 郭荣贵为天子,公然将市井俗乐搬入宫廷,范质无论是作为儒者还是作为臣子,都必须要进言劝谏。 但作为在官场沉浮多年的老油条,范质并不会赤膊上阵,自然是要找喉舌替他发声。 只是范质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替他进谏,御史台那帮御史没什么硬骨头,完全没人敢接这活,结果高锡这愣头青却主动找上了门来,范质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当然要好好利用一把。 范质当然也不是刻意置高锡于死地,一个连差遣都没有的官员给郭荣进谏,郭荣难道会因为动怒而杀人吗?若处死高锡,往后还有谁敢给郭荣进谏? 在范质看来,这位陛下虽然易怒,但并不会在发怒时完全失去理智。 高锡除了性命,早已一无所有,郭荣即便是想惩处他,除了处死,再也别无他法。 所以,高锡此番进谏并无性命之虞。 高锡坐在范质对面,微微低着头:“那在下接下来该如何做?” “你?”范质瞥了他一眼:“你无需做任何事,再过两日,你就能有差遣了,不过估计是去某偏僻点的州做幕职官。” 利用归利用,高锡却也是范质一直很欣赏的后辈:有志向、有抱负、精通儒学、为人正派,唯一的缺点就是易冲动,控制不了情绪。 范质本想好好培养高锡,就如自己的伯乐和凝培养自己一般。 二十一年前范质中进士,录取他的人就是一时名儒兼刑名专家,以及当年的知贡举:和凝。 范质之所以能在宦途上一路坦途,正是由于和凝的鼎力相助,两人亦师亦友,范质从和凝那学到了沉浮官场和刑名断狱的手腕与技巧。 所以,当高锡这一神童横空出世时,范质自以为找到了可堪栽培的良驹。 范质继承了老师和凝的衣钵,自然想要将这份衣钵继续传承下去。 可高锡却不肯服从范质的安排,不愿推迟三年出仕,非要投效地方节度使,范质也只好放下这份心思,开始更多地培养自己的儿子与两名养子。 如今高锡愿意再度听从自己的安排,范质不由地又动了栽培的念头,不过他也给高锡设置了几重考验,唯有通过考验,他才会继续倾斜资源来培养高锡。 第一重考验很是简单,就是让高锡去地方安安分分待几个月,顺便看看高锡处政的能力。 “多谢相公。”高锡声音很是低微,他并不敢奢求太多,能保住本官,有一份差遣就行,只要还在官场中,那就有翻身的机会。 “这次你定要静下心来,实心用事,切莫再像去年那样,冒冒失失地跑来开封进谏。”范质细心地指点着。 高锡当即起身行礼:“相公教诲在下谨记在心,绝不会再犯。” “好了好了,坐下说话。”范质冲他摆摆手:“你到了地方,先安心待一阵子,最迟明年年初,陛下将会开启淮南战事,届时我安排你去新攻取的州郡为官,你也好立下功绩。” 新攻取的州郡最为混乱,最为危险,但也最容易出功绩,正适合高锡这样渴求权位的人。 高锡闻言大惊,他本以为自己此番能得个差遣就顶天了,却没想到范质竟然还给他安排了这么一份大礼,全然超出他的预期。 “相公再造之恩,在下即使肝脑涂地,亦无以为报......”高锡的声音有些哽咽。 “你能改正,那便是好的。”范质眼角突然有些柔软,高锡是他亲手录取的,这次也是由他扶上正途,高锡早已是他的学生,若是一切顺利,将来还会承他衣钵。 看着面前青涩的高锡,范质眼中满满都是曾经的自己,想当初自己也是如此青涩,一个人背着书匣独闯开封...... 范质站起身,一时有些乏力,左手扶在桌角上,强自撑住:“时候不早了,你下去休息吧,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