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庆领着知州马崇祚进到自己常日办公的公廨,并吩咐胥吏奉上凉茶。 马崇祚心中虽急,却也明白事情急不得,坐在椅上掏出丝质手绢,一边擦着汗,一边整理着思绪。 邸报带给他的冲击实在太大,马崇祚虽然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改朝换代都见过多次,但毕竟人老了,心气胆量大不如前,直到现在还有些没缓过劲来。 待到胥吏端上凉茶退出公廨,李延庆端起茶壶,给马崇祚缓缓倒上一杯:“知州这时候来找下官,恐怕事情不小。” “推官请瞧瞧这个。”马崇祚已经勉强平复好心境,从袖中掏出折好的邸报,说道:“这是朝廷方才送来的邸报。” 李延庆其实对邸报的内容已经知道得七七八八,却还是郑重地双手接过,坐下细细品读起来。 此时邸报并非由朝廷派送,而是由各州派驻开封的进奏院负责。 不过淮南新下,周朝在淮南的七个州并未在开封设立进奏院,因此是由朝廷设立的淮南道进奏院统一派送。 淮南各地驻军的邸报,也由这淮南道进奏院负责派送。 郭荣在邸报的派送上耍了个小心思,故意让淮南道进奏院发出邸报的日子慢上了两天。 所以,乌衣台的汇报比朝廷的邸报早到近两日,让李延庆能够提早得知朝中的动向。 果不其然,邸报的内容李延庆大多已经在乌衣台的汇报上看过,基本都是朝廷近期的人事调动。 “推官,其中最要紧的,便是窦仪升任知西京留守事。”马崇祚见李延庆看得比较慢,连忙右手撑在茶几上,斜过身,伸出手指,指向邸报中间靠后的一段。 李延庆正在看开头关于御史台的调动,见马崇祚如此焦急,便顺着往下看去。 窦仪升任西京留守这条原本最为重要,却被摆在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里。 朝廷在邸报上还耍这等小心思,该说是胆小呢?还是自作聪明呢?真不知该如何吐槽...李延庆摇了摇头,将这条人事调令逐字看完。 “不就是朝廷委任窦仪为知西京留守事么?这有何特别的?”李延庆故作疑虑,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李推官常日里何等聪慧,这时候怎的有些迟钝了...马崇祚来不及深思,急忙解释道:“哎呀,推官有所不知,文官当知州并无甚特别,可那都是暂任的,这窦仪的差遣前头没有加“暂”字,后头也没写明由哪位武官接任,朝廷是摆明了要让窦仪长期出任西京留守啊。” “哦,原来如此。”李延庆轻轻点头,再度问道:“可这有何影响?” 要装糊涂,那就得一装到底,李延庆已经略微猜出马崇祚的来意,这时候装糊涂最为稳妥,自己可不能轻易表态。 “这影响可就大了。”马崇祚见李延庆好像真不太明白,便坐下来徐徐说道:“我朝以武治国,州郡长官皆为武官,若是这窦仪能够长期任职西京留守,那就是在刨武官的命根子,往前数三代,后唐那阵朝廷要给地方强派监军,这就引发了地方叛乱,庄宗就是这么败亡的。” 后唐建立者,唐庄宗李存勖上位时,深感地方节镇难以掌控,便派亲信伶人、太监等出任节镇监军,意在加强中央对地方州县的管制。 这下可就惹毛了地方的实权节度使们,没多久后唐就爆发了严重的地方叛乱,以河北诸镇为首的节镇们纷纷举起叛旗。 领兵平叛的禁军主将李嗣源在地方武将的支持下,刚过黄河,就调头杀回都城洛阳,做掉了李存勖后荣登皇位,是为后唐明宗。 李嗣源是在地方节度使的支持下上台的,登基后自然撤销了监军制度,并对节度使们百般讨好,放任地方节度使专权节镇。 说来好笑,这一监军制度最后还是由儿皇帝,后晋高祖石敬瑭重新启用。 石敬瑭虽然对契丹人唯唯诺诺,在国内对节度使们却是重拳出击,重启监军制度时,后晋辖境内叛乱四起,都被石敬瑭亲自领兵一一平灭。 监军制度也就此沿用至今,并成为中央朝廷约束地方武将的最重要手段之一。 到如今,地方武将们的权力相比五代乱世初期已经十不存一。 但武将们一直维持着最重要的底线,那便是只有武官可以长期出任地方主官。 若是朝廷执意要打破这一惯例,叛乱之风也许会再度兴起。 李延庆面露讶色:“那这么看,这事确实挺严重的,圣上和朝廷真有这个胆量么?” “我也想不明白,现下朝廷禁军大半在淮南,圣上哪来的这般勇气?就不怕天下大乱么?”马崇祚端起茶碗喝了口凉茶解渴,他对朝廷的大胆举动也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 李延庆倒是略微能猜到些朝廷的底气,无外乎就是禁军中由郭荣提拔的那帮新兴势力。 可就算如此,郭荣此举也确实太过大胆,李延庆也想不明白,郭荣到底是哪来的胆子?他就真不怕淮南兵变么? 李延庆轻声问道:“那依知州看,接下来事态会如何发展?” “我一介老朽了,事态扑朔迷离,实在看不太明白。”马崇祚放下茶碗,靠到李延庆耳旁,低声道:“但若是令尊有意举兵,老朽定然鼎力支持。” 这马崇祚这么快就要开始下注了么?不愧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江湖,生存属性点满啊...李延庆心中思绪纷呈,表面上不动声色地回道:“下官明白了,定会将知州之意转达家父。” “那就有劳推官了。”马崇祚缓慢起身,右手锤了锤老腰:“老夫还需去通知其余官吏,就不多聊了。” 李延庆将邸报折好,交还给马崇祚,并将马崇祚送出推官衙门。 待到重新踏出推官衙门,已是黄昏薄暮。 李延庆坐在马背上,缓缓向前骑行,心中思绪万千。 父亲李重进会因此而起兵造反么?李延庆认为答案是否定的。 仔细想来,自家并不具备造反的条件。 父亲虽然是侍卫亲军都指挥使,但步兵司主将是李继勋,马兵司主将是韩令坤,两者皆是父亲的政敌,大概率会站在父亲的对立面。 而且父亲早在显德元年时就被调离禁军,只保留了都指挥使的名头,在禁军中的亲信也大半被剔除,在侍卫亲军司中的影响力与号召力都大为削弱。 父亲坚持要发动淮南之战,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重铸在侍卫亲军司中的威信。 如今威信尚未重铸,起兵造反难度太高。 而且除开自己、父亲与二哥李延福外,李家的亲属大多都在开封城里,都处于朝廷的监管下。 若是起兵造反,这些亲属顷刻间便会人头落地,一如先帝郭威的家属。 父亲又最重亲情,应当不会轻举妄动。 思来想去,李延庆认为父亲基本上不可能起兵,但估计会做做样子,逼迫朝廷退让,这是父亲身为当朝武将之首的责任与义务。 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父亲身居高位,即便是做做样子,估计都会引发一场不小的“地震”。 李延庆已经可以略微预见,在开封,在淮南,一场场精彩的好戏将会连番上演。 自己身为父亲的三子,可不能轻举妄动,张永德与赵匡胤就在旁边的六合县,随时都能找上门来...李延庆决定明日开始,就请病在家,闭门谢客,绝不见任何外人。 李延庆可不想哪天被赵匡胤麾下的禁军“敲门”。 可李延庆转念又想到:哪怕只有一万分之一的可能,若是父亲当真反了,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为求稳妥,自己要不要连夜逃回寿州大营,投奔父亲? 这样确实最为稳妥。 可若是父亲最后与朝廷达成和解,自己无故弃官跑路,官职肯定会被朝廷褫夺,这几个月辛苦立下的功绩可就全打水漂。 怎么办,到底该作何选择...... 纠结之中,李延庆不知不觉抵达了自家大门口。 还是先吃饭吧...李延庆揉了揉空空荡荡的肚皮,决定先填饱肚子再说。 饿着肚子也跑不动路不是? 稍做清洗,李延庆脱去厚重的官袍,穿上轻薄的绸衫,趿着木屐,来到餐厅门口。 厅内,司徒毓这个吃货早已就位,正张头四顾,仿佛在疑惑三郎怎么还不来。 这吃货...李延庆轻轻摇了摇头,步入餐厅:“州衙里临时有点事,回来晚了。” “什么事啊?”司徒毓已经迫不及待地拿起了筷子。 李延庆拉开椅子坐下:“朝廷方才发来邸报,马知州非要拉着我看完,所以有所延误。” “原来如此。”司徒毓点了点头,接着问道:“这邸报比上个月晚了两日,是朝中发生了什么要紧事么?” 司徒毓毕竟出身朝官家庭,养成了看邸报的习惯,对朝廷大事很是敏感。 “嗯,最近一月朝中发生的事情不少。”李延庆端起碗,从小木桶中盛起一碗米饭:“御史台再遭清洗,几位主官全部罢官。” “啊?御史台遭清洗?”司徒毓大感惊讶,饭都顾不上盛:“这任御史台上台才一年左右吧?这就被清洗了?” 李延庆拿起筷子,夹起一片爽口开胃的腌菜:“确实挺让人意外的,据说是因为鞫狱失职,不过应该是借口,大概是由于征粮不力,因此才被罢官。” 司徒毓大失胃口,连忙问道:“邸报上有说是哪些官员接任么?” “没。”李延庆言简意赅,邸报上只记载了御史台主官被免职,确实没有写明继任官员是何人。 司徒毓挺拔,朝着北面双手合十,做祈祷状:“希望朝廷明察秋毫,可千万别免了家父的官...” 看着司徒毓这虔诚模样,李延庆止住笑意,劝慰道:“只免除了三位主官,不会牵连令尊的。” 司徒毓满面愁容:“唉,说不准,上次御史台震荡,家父就差点被外放,这次恐怕难以幸免了。” 李延庆夹起一大片油光水亮的鸡腿肉:“就算是外放,御史外放那可都是高升甚至擢升,你有何可忧虑的?” 看着李延庆大快朵颐,司徒毓有些忍不住了。 况且李延庆说得也确实在理,司徒毓不再装模作样,拿起筷子跟着朵颐起来。 滁州城万家灯火之际,两骑快马在滁州城东的水口驿换乘坐骑,马不停蹄地向东飞驰。 终于在月上高天之际,邸报送进了六合县的周军营寨。 张永德看过邸报,立刻召来赵匡胤。 “元朗赵匡胤的表字,我要立刻赶往寿州大营,六合县就委托给你了。” 仿佛是与李重进心有灵犀,张永德一看到窦仪升任西京留守那条,就打定主意,要快马赶回寿州。 赵匡胤刚刚进到营寨,就听到此等重磅消息,有些茫然无措:“发生何事了?殿帅为何如此迫切?” “你过来。”张永德抬手招呼赵匡胤靠近。 赵匡胤走到公案前,按照张永德的指使,凑到油灯前。 张永德将邸报摆到赵匡胤面前,手指邸报下半一段:“这是朝廷方才发来的邸报,你瞧瞧这条。” “委端明殿学士窦仪为知西京留守事?”赵匡胤有些惊慌:“这,这岂不是...殿帅急赴寿州大营,是为了...” 张永德出声打断:“我要立刻赶赴寿州大营稳住李重进,一万控鹤军我要带走五千,余下部属都交由你指挥。” 赵匡胤慌忙问道:“五千是否略有不足?李使相那可是有近六万兵马。” “李重进不敢反,他没那个胆略。”张永德语气中似有轻蔑,但他心里明白,李重进胆略过人,实在是牵涉太多,不敢妄动。 张永德也一样,他的妻子皆在开封,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但寿州,张永德一定要去,他心中笃定,李重进要他回寿州的密信此刻已然在路上了。 “下官明白了。”赵匡胤挺直脊背:“殿帅放心去,六合县下官定会牢牢守住,绝不会放唐军一兵一卒过去。” “嗯,你办事我向来是放心的。”张永德拍了拍赵匡胤的肩膀:“就交给你了,今夜我就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