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苍茫,陕西巡抚衙门,门上挂着的灯笼随风微摆,有气无力,破败的围墙上杂草丛生,衙门大门朱漆斑驳,一派颓丧之气。 衙门后院一间书房内,灯火通明,一位身披布袍的清瘦中年文士眉头紧皱,正在看着桌上的公文。 良久,文士才放下手上的东西,发出一声长叹。 流贼张献忠率军连破太湖、蕲州、黄州等地,纵横湖广,斩明将潘可大等四十余人。明军大败,损兵六千余。流贼率军乘胜东取和州、含山等地。 雪上加霜的是,后金鞑子征服朝鲜,其掣肘之患消除,可以专心对付大明了。 “内忧外患,国事难为啊!” 依靠“清屯充饷”,终于是粮草充足,也令陕西官兵,焕然一新,在剿灭流寇上,终于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但区区一个陕西,又怎能代替得了大明天下? 这位中年文士,自然就是简在帝心的陕西巡抚孙传庭了。 此刻的孙传庭,虽然兵锋正盛,取得了一系列的大胜,但这位封疆大吏的心里,却没有任何的志得意满,反而是满满的不安和焦躁不安。 三月以来,新的兵部尚书杨嗣昌上任,这位前陕西三边总督杨鹤的儿子,官场新贵甫一登场,便提出了“四正六隅、十面张网”的围剿大计,并得到崇祯皇帝的准允,得以推行。 增兵12万,步兵74000人,马兵36000人,增加饷银280万两,采取均输、溢地、寄监学生事例、驿递四个途径。崇祯帝在他的建议下,向民众加派剿饷和练饷。 280万两饷银,让看起来完美无缺的“四正六隅、十面张网”的战略计划,似乎并不是那么靠谱。 朝廷疲惫,民生凋敝,百姓嗷嗷待哺,280万两饷银向百姓征收,岂不是要把穷苦无依的百姓推向流贼? 外有鞑靼,内有流寇,国无宁日,大明朝廷,困矣危矣。 “大人,孙副将求见。” 亲兵进来禀报,孙传庭不由得眉头一皱,摇了摇头。 “这个孙枝秀,真是拿他没有办法。让他进来吧。” 孙枝秀带着王二,忐忑不安地进了后堂。他让王二在房外等候,自己心惊胆战地进了书房。 孙传庭军令严苛,突然下令抓人,孙枝秀也是无可奈何。而且,他最恨流寇,偏偏王泰牵扯其中,是以盛怒之下,拂袖而去。 王二在他门前跪了半天,他无奈之下,见了王二,听了他的解释,觉得王泰情有可原,便动了心思。 换做是他,那般情况之下,或许他做的还不如王泰。 等到了大狱,看到的一幕惊心动魄,这才相信了王泰的无辜。 “孙副将,你拿了王泰多少银子,为他这样上下奔走?” 刚一进屋,孙传庭就给了孙枝秀一个下马威。 “回大人,上次是二十两,这次是五十两,不过末将没收。” 孙枝秀倒是没有隐瞒,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这倒是奇怪,你没收银子,是怕我怪罪下来吗?”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王泰是托末将求见大人,末将不能办事,自然不能收其钱财。” 孙枝秀的话,让孙传庭不由得一愣。他还没有审王泰,王泰却自告奋勇,这真是咄咄怪事。 想起那日王家庄练兵场上所见,又想起女儿的话语,孙传庭不由得心里一动。 “你在城中卖平价粮,是不是也和王泰有关?” “回大人,正是。王泰说过,奸商囤积居奇,哄抬物价,最后苦的还是天下的百姓。王泰在地方上垦荒赈民,安置流民无数,还请大人给王泰一个机会。” 孙传庭微微点了点头。就凭王泰安抚流民,活人无数,也是罪不至死。自己,或许应该给他一个机会。 “王泰要见本官,到底所为何事?” 一个小小的地方练总,为了活命,要来见他这个封疆大吏,岂不是滑稽至极! 不过,这也激起了他的好奇心,想见一下王泰这尊大神。 孙枝秀赶紧拿出咸阳知县张名世的书信,递了上去。 “王泰想铸造火器,以抗流寇。这是咸阳知县的信件。” 孙传庭打开书信,看了一会,惊讶道:“王推官是王泰的伯父!这么说来,本官是冤枉王泰了?” “大人,王泰是士人之后,怎会屈身从贼!” 孙枝秀看孙传庭意动,赶紧趁热打铁。 “大人,王泰之事,迫于无奈,一介草民,怎么敢和流寇抗衡。此事,恐怕是有心之人推波助澜。大人三思,千万不要中了奸人的歹计!” “你是说本官做事莽撞,偏听偏信了。” 孙传庭的脸色马上沉了下来,眉头紧锁,让孙枝秀冷汗连连。 “孙副将,王泰助流寇离开,有人亲眼目睹,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你就不要为他说情了。否则,休怪军法无情!” 孙枝秀擦了一把汗水,挺着黑脸,尴尬一笑,甚是滑稽,心里却是七上八下。 他要是今日不出头,按照孙传庭的铁面无私,王泰恐怕要人头落地了。 即便孙传庭不杀王泰,恐怕其他人也会铤而走险。 “大人,王泰当日一介草民,被流贼胁迫,还杀了庄上两个家丁,王泰要是有办法,决不会遭如此羞辱。大人爱才,也见过王泰练兵,王泰是个人才。大人可以招安蝎子块这些穷凶极恶之徒,为何不愿意给王泰这样的良家子一个机会?” “良家子,哼,咸阳四公子之一,凶强侠气的纨绔子弟而已,那来的良家子?” 孙传庭抬起头来,看着孙枝秀,眉毛一扬,似乎要发作,却又忍住。 自己有时,对人对事,未免太苛刻了一些。 别的不说,光是垦荒两千顷,为赈民舍尽家财,他孙传庭就没有这样的魄力。 更不用说,此人那一手练兵的本事。 浪子回头金不换,此人能从一纨袴膏粱,蜕变成今日这般忠孝节义,比起良家子,的确更让人欣喜,更高看一眼。 何况,从心底里,他也不相信这样的人,会和流寇搅在一起。 “孙副将,这么说来,你是愿意为王泰担保了?” 孙传庭声音不大,孙枝秀黑脸上汗水直流,狼狈不堪。 “大人,时逢多事之秋,人才难得。王泰能为毫不相干的流民得罪豪强,又因为践踏良田和秦郡王交恶,他免去佃户四千多两银子的积欠,赈济流民数千人,这样的人,难道是勾结流寇之人吗?” 孙枝秀咬咬牙,把组织了半天的话语,一股脑说了出来。 孙传庭虽然刚直,几乎不近人情,但他爱才、惜才,这也是他的命门。 “况且,王泰担任咸阳县的乡兵练总以来,打击盗匪,咸阳县界治安良好,百姓安居乐业。他要是勾结流寇,恐怕咸阳县城早已经被流寇攻陷了。” 孙枝秀小心翼翼说完,孙传庭哈哈大笑了起来,他指着孙枝秀,心情似乎不错。 “孙副将,你这一番话,怕是花费了不少功夫,真是难得。不过,你这些话里面,只有一句有用,你知道是那一句吗?” 孙枝秀黑脸更红,心里却安稳了下来,他赶紧赔笑道:“大人,小人不知,还请大人指教。” 孙传庭回到桌旁,摊开纸笔,写了起来。 “孙副将,你来看看。” 孙枝秀赶紧来到桌边,只见上面四个大字力透纸背,雄健异常。 “人才难得!” 孙枝秀轻轻读了出来,。 “不错,就是人才难得!王泰造水车、赈灾抚民、开荒垦田、抑粮价、练好兵,这些事情,样样为国为民,你难道以为,本官真的不知吗?” 孙枝秀满脸赔笑,连连点头。不用说,王泰平日的所作所为,大概都被孙传庭知道了。 孙传庭坐会椅子上,沉思了片刻,微微皱了皱眉。 “武大定几人说王泰私藏李过一伙人,有鼻子有眼,王泰自己也没有否认。至于你说的这些苦衷,还有武大定的话语,人嘴两层皮,本官都不会放在心上。” 孙传庭神情里似乎有几分疲惫,他指了指纸上新写的四字,有些意兴阑珊。 “国家动荡之时,人才难得,若不是本官惜才,一百个王泰的脑袋也掉了!” 他看着惶恐不安的孙枝秀,点点头道: “你去把王泰带上来,本官见见他。他要真是个人才,本官或许会饶他一命。他要是个庸才,本官手里的刀绝不含糊,他也绝活不到天亮!” 孙枝秀犹豫道:“大人,要不要把状告王泰的那几个招安的将士子叫进来,一起对……” 孙传庭冰冷的目光扫过来,孙枝秀不由得心里惊慌,慌忙退了出去。 孙传庭做事,又那里需要自己七嘴八舌? 王泰走进书房,孙传庭正在写字。看到王泰进来,孙传庭眼睛抬了一下,又专心致志地写起字来。 “大人,要想大明国祚永存,只有两策,一为攘外必先安内,二为清屯充饷,三是一场从上而下的土地改革,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王泰上前几步,施了一礼,轻声说了出来。 孙传庭的手一抖,笔尖一歪,一个大大的“国”字一片乌黑。 国事艰难,孙传庭叹息了一声,把笔头放回了砚内。 “王泰,你果然有几分见解。不过,你如果只有此等雕虫小技,你小命难保!” 孙传庭坐直了身子,脸上突出的颧骨让王泰一惊,此公可真是倔强、倨傲的可以! 要不然,也不会气头上撂挑子,惹的龙颜大怒,而被关入大牢,达几年之久。 不过,王泰的话语里,把他的“清屯充饷”作为国策,让他心里立刻舒服了起来。 “大人,“因粮”变成了均输,无论是卢象升的宣大,还是大人“清屯充饷”的陕西,以一地之兴而为举国之先,但却只能局限于一隅,又岂可挽大明天下之颓势?大人为国为民,殚精竭虑,扪心自问,以陕西一地之兴,可以救大明天下乎?” 一地之兴,可以救大明天下乎? 孙传庭怔了片刻,脸色一板,又恢复了固有的倔强和自信。 “流寇不足为患,也许用不了两年,流寇就会为官军所灭。我大明天下,还不至于如此孱弱!王泰,你也太危言耸听了吧!” 他孙传庭巡抚一方,募兵抚民,所建秦兵国之虎贲,又岂是一无是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