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黑暗中,呼呼的夜风下,上百匹战马狂奔疾驰,这支由杨弘文带头率领的骑兵队甚至没有亮起一根火把,乃至于在深夜子时,众人互相之间都看不到对方的面孔。而恰恰今晚的月色也极其朦胧,似乎是傍晚时分南海蒸腾而起的水雾将挂在当空原本应该明亮的月亮给遮住了,朦朦胧胧的月色再被官道两侧的树林遮挡,撒在地面时几乎已经微不可见。 随着逐渐出现在远处的微弱亮光,根本不用杨弘文下命令,一支十人的小分队便催马蹿离了队伍,几声呵斥的同时,胯下战马猛然加速冲向了已经可以看到城头火光的广州城。 有了先头部队的开路,虽然只有很短的时间与城上的守军交流沟通,但眼下剿匪军在广州府已经是很重要了,而且像这样外出剿匪而深夜回城的情况也不在少数,等到杨弘文率领大队人马抵达城下的时候,广州府南城门已经打开了。 城外城内的通亮火光下,杨弘文只是冲着与守军将领交谈的心腹手下微微点点头,便马不停蹄的冲进了广州府,只留下夜色中灰蒙蒙的呛鼻尘烟,甚至让守城将领对此也很是不解,平日里的杨弘文不是这样子啊,即便不向身边的这位热情,但杨弘文也不会做出深夜纵马在城中狂奔的事情啊。 殊不知杨弘文从扶胥港离开之后就没有停歇过一分一秒,更别说眼下已经进入广州府,心急如焚了一路的杨弘文哪肯有半分松懈,此时的他简直是恨不得背后生出一对翅膀直接飞到自己家中。 杨弘文为首的这一队人可不简单,就连躲在扶胥港一直不肯回广州府的张语柔也在其中,只是入城之后没多久,就在张武和赛义加德的陪伴下直奔张府,只是随行的还有自从离开扶胥港便昏迷了的柳笙。 至于扶胥镇的事情倒不是众人担心的,南海帮暂且由小南海的鲁达赤负责,而关于被抓的丁力,则由东营的范英范校尉在明里暗中照顾着。 杨弘文这次是真急了,张明志中箭负伤而且还背着走私的罪名乘坐海船出海逃亡,丁力则是包庇张明志以及挟持市舶使的罪名被逮捕,在到了杨府之后,杨弘文并没有像往常那般跳下马背将坐骑丢给门外的守卫,而是直接策马冲进了杨府,在一众惊慌失措上前的护卫警戒的目光注视下,直接冲到了后院父亲杨儒的卧房前才急急的扯着缰绳勒住战马。 “阿爹!阿爹!!大事不好了!”充满焦急的喊声中,杨弘文不等坐骑挺稳便跳下马背,踉跄几步把握平衡之后,也不管早已经睡下的杨儒,径直撞开房门冲了进去,几步跨到侧面的卧房屏风前,喘着粗气继续大喊:“阿爹!大事不好,出大事了!!守义出海了,守义被市舶司的人当场查到走私!还有子义,子义就是阿力,丁力!丁力被抓了!为了救守义,子义挟持了市舶使田高朗!现在被市舶司带走了!” “什么?!”原本在床上起身的杨儒还有些晕乎,张语柔的生辰他也是知道的,所以昨晚在张府陪着好友张匡为张语柔庆贺生辰,上了年纪的杨儒多喝了几杯,但此时听了杨弘文的简单解释之后,脑中酒意顿时消散,整个人也是从床榻上一弹而起,快步蹿到旁边的衣架抄起一件衣袍披在身上,大步向着房间外的杨弘文走去,不仅瞬间面色无比凝重,就连开口说话的语气更是阴沉,甚至还有一丝沙哑:“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通知你张伯父了么?还有,守义和子义的情况怎么样?田高朗想要干什么?” “守义已经出海了,按理说不会有什么问题,虽然受伤了,但是伤势并不重,加上及时的治疗,不会有什么问题!”杨弘文上前给父亲扯了扯几乎是挂在身上的衣袍,眉头紧锁,语气低沉的回应着:“倒是子义,情况或许不是太乐观,虽然田高朗不大会直接杀了子义,但是恐怕子义会吃些苦头!” 说起这些,杨弘文甚至也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制止丁力,或者也让丁力一同出海逃亡,同时杨弘文想起了丁力曾经在数月前的一天晚上救过自己,猛然间杨弘文伸手死死的抓住了杨儒的胳膊,语气已经带上了恳求的哭腔:“阿爹!快想想办法,救救子义!救救子义!子义曾经也救过我啊!阿爹!您是知道的,子义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不能让子义就这么死了啊!” “这个阿爹也没办法,只能找你李伯父了!”缓缓踱步走到门外的杨儒眉头紧皱,交界的月色下,头顶闪烁着丝丝银光,似乎是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上了年纪的杨儒突然多出了几根白发,随即杨儒眼中也是寒光一闪,浑身更是散发出一股与年龄并不相符的气息:“让下面的人背马!我们先去张府找你张伯父!我会与你张伯父一同前往节度府!” 说着,杨儒略显佝偻的身躯缓缓挺直,竟然像是突然间变的极其高大一般,而他更是抬手在杨弘文肩头拍了拍,开口的语气透露着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自信:“放心!子义死不了!在广州府,想杀子义、能杀的了子义的人,恐怕还没出生!哼!就凭他田高朗一个市舶使,还以为节度府真不敢把他怎么样?!” 闻言杨弘文就是一愣,父亲杨儒的话让杨弘文感到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有一句杨弘文却是听的很清楚很明白,站在身边那透露着无比自信的父亲亲口说的,丁力死不了! 张府的花园极其奢侈,不仅是有由无数天然花岗岩组成的假山群,更是在其中有一池温泉,而紧靠温泉的另一侧则是一条溪流,只是很少有人知道这条溪水是靠着几道天然的泉眼维持,而不是那种寻常的人工所造。 溪流旁的凉亭下,张匡和祥叔两人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个多时辰,自从晚宴结束送走节度使李迢和老友杨儒之后,张匡和祥叔便坐在了这凉亭之中。 一个紫金小火炉,猩红的炭火上架着陶壶,石桌上却有四个杯子,而且除了祥叔和张匡面前的之外,另外两个杯子中的茶水也始终都会被换上刚烧开的新茶。 温泉不停的蒸腾出朦胧的水雾,让凉亭下的两人犹如置身仙境之中一般,而两人之间的对话却是有一句没一句,像是两人都不想专心理会对方一般。 “阿祥,你跟我这么多年了,咱们也是从过命的兄弟走过来的,你跟我说实话,语柔那孩子的生辰,我是不是应该去扶胥镇走一趟的?”整个晚上,张匡都始终在纠结这个问题,即便不像现在这般直白的询问,但也会旁敲侧击的暗示坐在对面的祥叔,只是这种事情,祥叔本就不想多做掺合,自然是能躲一时躲一时,所以一个多时辰之后,让张匡也忍不住直接问了出来。 但话才刚问出口,张匡就深深的叹了口气,仰头望了望天空那不太明亮的月色,看着腾空而起的雾气不断浮现在眼前将月光遮挡,张匡就有些沮丧的重新垂下头将目光投向了石桌上的茶杯。 四年前,张氏商会正逢鼎盛时期,即便张匡当时与节度使李迢的关系已经非同一般,甚至是整个广州府都没人敢与张氏商会叫板,但拥有敏锐洞察力的张匡却很清楚,张氏商会既然已经走到巅峰,必然会逐渐下坡。 而恰在那个时候,观察使曹正调任岭南东道,与此同时曹氏商会开始兴起,而那个时候节度使与观察使之间的关系还并不恶劣,所以张匡也就开始寻找另外一条出路,与观察使联姻,进行一场政治联姻。 自古以来,政治联姻就会有人付出代价,而当时张匡所能付出的代价,只有自己的女儿张语柔。而且当时的曹向明在广州府也算是一流的青年才俊,张匡甚至看对方要高过自己的儿子张明志,仅次于老友杨儒的虎子杨弘文。 只是,张语柔的性子却不是随遇而安,甚至是从小任性的张语柔完全不肯服从张匡的安排,加上当时的叛逆,张语柔始终都无法正眼去对待曹向明,更是在张匡私下定好联姻之后的大婚前夕,张语柔在弟弟张明志的帮助下,乘船出海进行逃婚。 而由此,也正式引发了张氏和曹氏之间的怨仇,当时的联姻已经在整个广州府传的沸沸扬扬,可张语柔的突然失踪就让曹氏颜面尽失,加上原本政治上就有些分歧,这一道原本并不大的裂缝瞬间裂开,而且是飞速扩大,也就造成了后来两家商会势不两立的局面。 想到这些,张匡又深深的叹了口气,甚至是将那充满无奈的苍老面孔深深的垂了下去,似乎恨不得躲在石桌下面,甚至是藏在地下。 见状,对面的祥叔也只能满脸无奈的摇头叹息,却也不知道该去怎么安慰张匡,以前发生的所有一切,祥叔都是亲身经历过的,可即便如此,若让祥叔去评论孰是孰非,祥叔自己也无法开口。毕竟,站在张匡的角度去考虑,当初所做的一切完全没有错,或许会牺牲张语柔的一部分幸福,但是却能换来张氏商会的再次登上一个新的高度的巅峰。 正当祥叔很是为难如何做出回答的时候,寂静之中忽然传来了一阵嘈杂声,而其中的几声呼喊更是将祥叔以及正苦恼烦愁的张匡惊的一个激灵。 “大小姐!大小姐!您慢点,您千万慢点,天黑,小心,千万小心啊!” 说话的是府内的下人,可这并不是重点,而是这话所说的人。 大小姐,张氏的大小姐,张语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