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退到门口的连富光,听到香料贸易的好事,身体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 但他这时候也不好多问什么,调整了一下身体,慢慢退到了门外。 一出总督府,那几个雷珍兰就冲着连富光叫起苦来。 “连兄,咱们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起事夺了巴达维亚。到头来,朝廷却还是要将咱们迁走。早知这样……” 连富光冷笑道:“早知这样,又该如何?带着家丁帮荷兰人守城,待城破时候,全都被吊在桅杆上?事已至此,还抱怨什么呢?入城的队伍你也看到了,难不成少了我们便攻不下来?” 这几个人当初起事的时候,觉得连富光神通广大,在朝中肯定有关系,早就暗通款曲。 现在看来,狗屁啊,之前的皇子和侯爵,看连富光就像是看条狗一样。 这倒也不怪他们这么想,主要是他们都是在巴达维亚出生的,巴达维亚的最高长官就是总督大人。这种惯性思维之下,就如同西方人编造的东方启蒙故事一样,皇帝的格调跟个庄园骑士、最多也就是个男爵水准似的到处溜达,访问民间疾苦,一两个月就能走遍全国…… 平日里这些人也常接触总督,觉得总督最起码也算是个王爷了吧,自己还不是经常见?便觉得连富光在朝中的关系,不说王爷,最起码是不是能攀附个大臣?哪曾想现在看来,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啊。 行贿什么的,现在也不好把脉。要说没人不爱钱,当官的哪能不喜欢钱? 可是,刚才的对话,又直接拿郭解、卫青旧事重提,这些人更加摸不透其中的意思,也就不敢,别到时候好好的行贿,被安上个军商勾结的大罪名。 心中此时有千般不满、万般不愿,也只能忍了。一个个内心若说没有怨气,那肯定是假的。 荷兰人统治的时候,他们这些人算是一等人。地位颇高,也受尊重,有大把的钱请律师、交朋友。 如今朝廷来了,不但地位急剧下降不说,甚至还要迁走,离开他们的根基之地。 朝廷要是还让他们继续包税、继续当甲必丹、继续沿用荷兰人的统治方式,他们肯定发自内心地支持朝廷、期盼朝廷、高呼吾皇万岁。可惜朝廷并不是这样。 一个个满心的怨气,早不是当初担心城破之后被杀的心境。 连富光叹了口气,只道:“诸位还是随我一起赶紧回去,将地契等准备好。再附上当年荷兰人编户齐民时候的人头税统计,城中人口的名册。别在这里抱怨了,抱怨什么也改变不了。” “再说了,鲸侯那意思,好像不也是给咱们继续发财的机会?这香料贸易若能做成,不比之前强得多?” “之前荷兰人吃肉,咱们哪里轮得到喝汤?最多算是肉渣吊在地上,招了虫子生了蛆,咱们捡起来那些蛆虫吃。吃肉喝汤哪怕肉渣都轮不到咱。” “要是真能募股入股,不比现在强上百倍?” 旁边姓陈的雷珍兰哼哼笑道:“有这等好事,轮得到咱们?如今南洋已下,坐等收钱便是,又凭什么给我们这样的机会?” ………… 屋子里,李欗对此也有些不解,几乎问了个同样的问题。 “鲸侯,如今南洋已下,坐收其利便是。难不成还要募股?便是募股,又何必用这些人的臭钱?” “臭钱?哈哈哈,殿下这是准备视钱财为阿堵物?”刘钰笑着打趣,李欗忙道:“不不不,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自我执掌海军,当然知道钱是好东西。我是觉得这几个人,不成,看到只觉有些恶心。鲸侯也忒宽仁,要我说,直接抄家,流放,戍边。” 刘钰摇头道:“谁的钱都是钱。钱一旦流动起来,成为资本,原本是谁的钱也就没意义了。管他是脏的、臭的,只要钱去该去的地方就好。” “他们的钱,是贩鸦片来的也好、是卖人口来的也罢。那都无所谓。既往不咎嘛。” “再者,殿下以为,南洋就可以坐着收钱了?早着呢……你可算过南洋一年投入得多少钱?” 李欗摇头道:“说实话,我不敢算钱。每次在海军里算钱,都算的我心惊肉跳的。只是,感觉好像南洋用不到多少钱吧?” 刘钰正色,否定。 “殿下差矣。驻军要钱、军舰要钱、商船要钱。建货栈要钱、流水资金收货款要钱、修缮要塞要钱、堡垒维护要钱、镇压反抗要钱、控制垄断要钱、防备走私要钱、改变土地政策要钱……这可真不是坐地收钱那么简单,也绝对不是寻常人拿得起的。” “这和对日贸易不一样。对日贸易,六七百万两的股本也就够了。因为日本人帮着咱们严查走私,而且也不需要控制各个群岛,只要在各处收了货送去就是。” “经营南洋,真要是朝廷这边袖手,完全仿照英荷模式,没有个二三千万两的股本,肯定是不够的。” 二三千万两,几乎是大顺一年的国库收入。饶是李欗在海军那边也算是“见过世面”了,可听到这个数目,还是吓了一跳。 “这么多钱?” “哈哈哈哈,殿下啊殿下,你还是没学会算账。我只问你,你说西域,至今为止,花了朝廷多少钱了?从当初打罗刹,就是为了西域的准噶尔部;再算上军改;算上当年出征运粮补给后勤;算上抚恤阵亡将士;算上移民;算上每年赏赐;在西域筑城;构建棱堡;安置火炮……不知不觉,西域也已经花了三四千万两白银了。只是并不是一次性拿出来的,很多又不算钱,是以不是那么吓人。” 给李欗稍微算了一笔账后,刘钰起身道:“正好,殿下随我去河口码头那边走走,去看看荷兰人的仓库,也好直观地感受到经营殖民地,得花多少钱。” 李欗应声起身,两人也不打仪仗,各带着几名亲随,出了总督府,绕开外面乱哄哄的人群,来到了码头旁的仓库。 巴达维亚作为荷兰东印度公司的“首都”和总调度中转港,拥有东印度公司在亚洲最大的仓库和货栈。 这里气候潮湿,仓库储存也是门技术活。荷兰建筑师修建的仓库群,占地面积极大。 此时上面都已经被贴上了封条,外面还有士兵守卫。 因着大顺这边发动战争的时间,货船刚刚离开巴达维亚不久,仓库里堆积的香料、白糖、锡块、铜锭、瓷器、丝绸、大黄等东南亚或者东亚的货物不多。 但是,里面堆积着大量的呢绒、铁器、火药、钉子、葡萄酒等预备今年在东南亚或者大顺售卖的货物。 拿着清单稍稍算了一笔账,单单这些存货,就有将近300万两白银。 这还是波斯市场崩溃、日本市场被大顺独霸之后的情况。 当然,这300万两白银的货,只是毛价,扣除成本、运输,也就赚个稀饭钱,肯定是不够百分之十八的公司底线分红的。 看着这个规模堪比威海卫海军基地的后勤仓库规模的货栈,李欗对这种贸易所需要的本金,有了一个稍微直观一点的认识。 远处投降的荷兰堡垒和炮台上,那些修筑的砖石、安置的大炮,也都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殿下自己在内心稍微算一笔账。想要管控从锡兰到摩鹿加群岛的漫长海岸,防备走私,甚至还要扩大统治。荷兰人留下的堡垒,都需要驻军;至少又需要三十条左右的护卫舰,用来缉私,重点抓葡萄牙人和英国人。” “单单是这些投入,需要驻军8000,加上舰队、商船等水手;公司职员,会计,仓储管理员;收货人;货栈商馆卖货的……算一算,也得两万左右的员工。” “就按照当兵的薪水来开,米算便宜点,枪与火药也都折到月饷里,三两半不过分吧?” “单单是雇员,一年的开支,就得个120万两银子不止。” “每年光开工资,就得开120万两银子,你觉得总资产需要多少?再加上那些货船、货栈之类的不动产……荷兰东印度公司,可以轻松欠下六七千万荷兰银盾的债,照样运转,总资产要到多少,才能背的起六七千万荷兰盾的负债?” “这可真不是一家能凑出起来的钱。” “我给陛下算了这笔账后,陛下也觉得,单吃定是吃不动。是以还是需要民间的股份加入。” “否则,动国库的钱,却入内帑,那不又成了当年前明成祖下西洋之事了?” “关键是,前明成祖时候,香料可以卖给国内。现在,香料在国内早就饱和了,荷兰人也向试图向咱们推销过胡椒等,可是卖不太动,也就那样了。还是得把东西,往欧洲卖啊。” 李欗并不知道刘钰要养荷兰金融资本当代理人的计划,闻言道:“既如此,明古鲁就有英国人。咱们和瑞典人也有合作。诸如丹麦、法国等国,在本朝亦有商馆,或是东印度公司。” “今年的香料,似乎并不愁卖。荷兰人走了,卖给英国人、瑞典人、丹麦人,不也一样吗?” 这,正是刘钰最担心的事。 听李欗这么一说,刘钰赶忙道:“万万不可!宁可烧了、宁可收来之后扔海里,也绝对不能今年就卖给瑞典人、英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