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督镇的地方真就不大,但说起来要让商贾投资修路,这就有点图穷匕见的意思了。 大顺这边对商贾终究还是警惕的。 哪怕不谈阶级、不谈统治,只说前朝留下的教训:后期没钱的时候,直接把盐引的专营权卖了、而且还是卖的世袭权,造出来一个一直到前几年才终于解决掉的大盐引承包商这样的巨坑。 有一说一,这边其实一点也不保守,反而是相当的激进。从先秦开始,政治、经济思想上就激进的一批,各种道路那是真的都敢试。从王莽改制,到黄天当立,再到取消土地国有制全面土地私有制,分解贵族科举选拔,再到王安石变法、以及最早的纸币…… 包括历史上的后世,王冠还在世界闪耀并未落地无人敢拾的时候,这边就把皇冠砸碎了;新潮的思想才刚刚露出点曙光的时候,这边就有许多人尝试当时最浪漫最先进的思想。 对商贾的态度,政治上的确打压。 但要说政策上,只能说,能搞出来盐引专营权一次性售卖且世袭这样的玩法,那真是……“先进”到类似休克私有化的程度了。 有这些前朝故事、足够多的以史为鉴,当刘钰把话说到图穷匕见的时候,皇帝的担忧,其实还是源于一个问题。 铁路带来的物流通畅,而大顺又绝没有大汉时候平准、均输的本事,这种情况下,刘钰怎么看待物价差异问题? 发展的绝对不均衡、白银作为货币的绝对不公平、铜钱和白银市场化兑换的政策,先发地区的强势资本对发展落后地区的工商业碾压…… 要收各省的关税吗? 要继续建立税关,调控物价,保证各省手工业的继续发展、完成原始积累、自行开启萌芽吗? 松苏的商品,到了胶东,沿着铁路直奔济宁、菏泽等地的话,要不要收这些商品的额外关税? 资产阶级想要的,是一个全国的统一市场,以及一個真正的世界市场。 皇帝想要的,是一个稳固的统治,反应到民生上,当松苏等地的商品冲击内地、造成手工业失业、小农普遍破产的时候,要不要控制? 废了运河、大行海运之后,山东就像是一面镜子,展示出了许多的魔幻事。 原本的经济重心、工商业最发达的地区,短短十几年内全面贫困化;经济重心迅速向原本贫瘠的沿海地区转移。 曹州地区在一些染色游戏里,是最富庶的地方,在运河时代,这一点没错。临清济宁为中心的商业圈,辐射五省。此时世界上超过20万人口的城市,真没多少,运河时代排在全天下前八的税关,更是响当当的存在。 而在运河时代结束、黄河改道之后,后世山东的42个国家级贫困县,曹州那一圈占了半壁江山。 很多东西,没那么玄乎。又是守旧思想啊、又是思维方式啊、又是思想落后啊什么的,那连解释世界都算不上,只是盲人摸象似的在描绘世界。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曹州济宁为山东最富、压的省会济南毫无存在感只能做省政治中心的时候持续了数百年。按照类似这种扯犊子的精神决定论的方式来看,是不是可以说,距离孔孟之乡越近,便越繁华,工商业越发达? 是经济基础决定了思维方式?还是思想精神决定了经济基础? 至少,从废运河、行海运这件事看来,怕是物质决定思想,而不是意志决定物质。 扬州的千年风华,还不是刘钰一系列的盐改政策、运输物流线路的变化,直接废掉了? 这里面深层次的东西,皇帝未必懂。但现实的例子,已经摆在了皇帝面前,而且还是血淋淋的例子。 大顺的军队,是刘钰在松苏改革的最大依仗,全程都在替刘钰擦屁股。从岭南商路、西江航运,杀到扬州淮安、再一直杀到京畿运河, 杀完之后,财政收入的确暴增,然而大顺也已经被现有的经济基础所绑架了,不得不试图改变战略重心、围绕新的经济中心进行一场变革,来应对和过去截然不同的新情况。 这就是刘钰说的人亡政不息。 不是不可以倒退回去,但到退回去也是要花钱的,大顺有能倒退回去的钱吗?重修运河、砍桑种稻等等这些,随便一件事,反动派都玩不起,因为没钱——运河已经彻底被刘钰搞废了,海运一通,运河河段全面淤积,清淤可比隋炀帝挖运河要费力的多,反动派也得有钱才能反动啊,嘴上叭叭卵用没有。 皇帝一开始的底线,是松苏、关东、南洋作为“外”。其余的地方,就不要弄了。 缺原材料,外面找。 缺市场,外面打。 这些“外”部地区,提供白银、货币、商品粮、钢铁、棉花、煤炭等等。 内部就先稳着吧。 然而,终究是皇帝自己选择了打破自己定的规矩,是他考虑到修铁路对统治的好处,要修中原的铁路。最终导致了太子要锻炼自己班底的时候,不得不退一步,把汉口也放开。 现在,山东问题,谁能解决? 朝中重臣,有几个能把山东问题、黄河决口的威胁,解决掉的? 朝中其余的科举大臣无法解决山东和黄河决口的问题,他们只能修修补补。 不修修补补的,实则就俩方案。 皇帝想的解决方式,是等着黄河决口,不堵口子,让黄河自己冲出来河道,大灾大乱之后,借天灾之力,解决山东的人地问题和黄河问题。 刘钰的解决方式,是尽人事听天命的人定胜天,在决口之前,挖出来新河道,通过迁徙、发展工商等方式,解决一下山东的人地问题和黄河问题。 但做事,就要有代价。 既想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是不可能的。 朝廷出钱,出不起。 让刘钰去办,刘钰搞钱的本事,皇帝是相信的。而刘钰手段的残酷,皇帝也是知道的——他说四五千万两,或能解决,这句话的背后就是说,他要用残暴手段了。否则的话,不算修河堤,只说朝廷出钱迁徙,一个人一百两,四五千万也就迁徙个四五十万人,够干啥的? 而这,正是皇帝认为刘钰有时候脑子不太好使的原因。同样的残暴,黄河决口之后再救人和迁徙,实际上比未雨绸缪搞迁民,残暴的多。但区别就是一个会被立生词、传为佳话;而另一个,则注定要背骂名的。 之前刘钰背的名声,最多是被人嘲讽“好治不病以为功”。 但做完这件事,那就不是好治不病以为功这么简单了。 应该说,如果选择放任黄河决口再去管,那么李淦就是和合格的、高分的封建帝王。 反之,按刘钰的思路去提前解决,那么李淦其实是个不合格的、低分的封建帝王。 因为决口后再搞,是提振了封建皇权的统治能力、增强了统治基础。 反过来,是在削弱自己的统治基础。 至少按照松苏的手段那么搞,是的。 在此之前的改革,在皇帝看来,刘钰与他同路,在实打实地提升他的统治力量,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一个手里每年握着几千万白银、且能平价买到粮食布匹的白银的帝王,前所未有。 而现在…… 皇帝沉默了很久,很久。 看着跪在地上的刘钰,回想了很多的往事。 从京城罚跪时候的那个满身锐气的少年,再到一步步辅佐他走向了历代帝王所能掌控力量和资源的巅峰。 甚至,皇帝也明白,刘钰这时候没有选择告病,隐退,其实就等于选择了寻死。 以前或可以说,还在担心印度欧罗巴战事,可现在他自己都说了,庙算已胜,输不了了。 而这时候,依旧没有告病隐退,相反还要做一件大事,一件必然没有退路的事。 皇帝还记得当初刘钰的赤子之心、宇宙之悲、轮回之叹。 而现在,明明该到了可以全身而退,学张子房从赤松子游而全其身的时候,却反倒站出来要做事。 那只能说明,在皇帝看来,刘钰觉得,他似乎找到了解决轮回之叹的办法,并且尝试着去做,以证明有些东西未必只能在松苏用,或者各省都有类似松苏的解决方式? 终于,皇帝在许久的沉默后,问出来一个非常不该问的问题。 “荀卿曰: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 “卿此行,从道欤?从君欤?” 刘钰想想都没想,斩钉截铁地回道:“臣,从君,亦从道。若文王武王,道即为君、君即为道,焉有道、君之分?政事没有假设,臣亦不想假设。” 这话,若不加后面那句,其实意思就是“从道不从君”。但加了后面那句,则又似乎可以圆过去,似乎在说现在您这个皇帝就是道啊,没有假设,我怎么能回答呢? 对这个像是条件反射一样的反应,皇帝唔了一声,又问道:“效松苏故事?” 刘钰也立刻否定道:“与松苏不同。故而臣非要做。若与松苏同,又何必做?” 然后刘钰又道:“陛下,天有不测风云。此事,本朝最该牢记。若九宫山时,太祖皇帝未意外崩殂于乡民之手,其后开国又将如何,谁人可知?” “天命难测。陛下英明神武,臣斗胆,诸皇子无人可及陛下圣明者。如此,当于尚可绸缪时候行绸缪事。否则陛下之神武所能做成之事,日后未必做得成。” “于外,臣力主先取印度、战西洋。然后藩属诸事,后人自为之可矣。此先难而后易。子孙雄主,自不必提;子孙孱弱,亦不必忧。” “于内,黄河事,天意也,若里斯本之地震。西洋人多有人言,本朝有占星师云云,否则何以这边刚说完地震洪水上帝事,那边就出了大地震?其实不过只是凑巧。” “天意难测、天意难知。生老病死,无人可测。臣只是以为,陛下英明神武,朝中人才济济,国库金银满铛。正是做事之时。” “是以,臣一片忠君之心,天地可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