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敲侧击地确定了白令不是返航,而是刚从西伯利亚过来后,刘钰心里彻底乐开了花。 这是意外之喜。 白令手里肯定有西伯利亚地区的地图,而且白令绘图的水平绝对比自己手底下那群人高。甚至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既是别人有,抢来后,那不就是自己的了吗?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饭桌上的话题就轻松了许多。 刘钰不再问一些可能会被人引起怀疑的问题,而是大肆吐槽起大顺。说大顺太过狭隘,皇帝是儒教徒,他这样的新教徒和旧教徒都不能做官云云…… 一席话语,听的汉尼拔也是畅快,觉得从来到这到现在,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了关于大顺内部宗教冲突的事,这对日后南下征服大为有利。 饭吃的差不多了,双方都认为自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心情都特别的好。 送刘钰出了城堡后,汉尼拔得出来两个结论。 一:大顺内部有严重的宗教冲突,日后南下,那些在大顺国内的教徒可以为所用,至少可以利用他们的不满情绪。 二:大顺的走私商人希望俄国的堡垒能够再靠南一些,这样走私起来会很方便。一旦开战,这些走私商人可以帮着传递情报和消息。 离开城堡的刘钰,也得出了几个结论。 一:城堡修的不错,明年开春后汉尼拔确实有扩建城堡的企图。五百多士兵驻守的城堡,他想要立功抓到这厮,强攻纯属做梦,必须想别的办法。 二:白令既然来到了这里,还带着个日本人,很可能要在黑龙江融化后乘船入海。 三:哥萨克纪律性太差,匪气太重,这是个可以利用的特点。孙子言:利而诱之、乱而取之。正像是为这种匪气太重的敌军准备的。 四:俄国人的补给很成问题,驻军的最高长官和准将,啃黑麦面包的时候啃的很开心。女仆收拾桌子的时候,偷着往裙子里藏剩下的面包。 带着这些刺探到的结论,回到了完成了交易的贸易区。 骄劳布图和杜锋等人全都松了口气,骄劳布图是跟着刘钰出来的,要是刘钰出了什么事,他担不起责任;杜锋还盼着跟着刘钰以功抵过,真要是被罗刹人扣了,自己这辈子就完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大人此番勇闯虎穴,所得必多。陛下定会大加赞赏。” 骄劳布图拍了一句,刘钰笑道:“既有职司,那就是分内之事。分内之事,纵然有功,你觉得这功能有多大?美中不足啊。” 看似说的无意,实则是在试探一下骄劳布图,想不想干一票大的。 骄劳布图略微咂摸,就品出了其中的滋味,再看看刘钰,发现他正盯着远处乱哄哄的哥萨克和码头后面的船。 顺着刘钰的眼神看过去,骄劳布图不明所以,但却相信刘钰肯定是准备干一票大的。 换了别人,或许不敢干。可想想刘钰的家世后台,骄劳布图心想,立功的事我本就喜欢。天塌了,有个高的顶着,砸也是先砸你。你要是敢干,我就敢跟着干。 “大人所言极是。分内之事,纵然有功,也不过是分内之事。大人那日说,分内之事为先,若是分内之事做完了,自然可以做一些分外之事。何谓分内、何谓分外,那就不是我所能知道的了。一切听凭大人调派。” 刘钰收回目光,冲着骄劳布图笑了笑,再不多说。 骄劳布图心想,队伍里你是正我是副,我也没有那么硬的关系,也不知道这件事的分寸。 干成了,主功在你,我就跟着分点汤;那这责任,自然也是你担大的,我担小的。 我是愿意立额外的功的,但是发号施令的事我可不干,责任得你担。但你要肯担,我也肯定敢干。 刘钰自是明白骄劳布图的意思,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自己要的只是一个“敢跟着干”的态度。 带着商队离开了罗刹人的城堡控制区,绕了几个圈子回到了另一半人扎营的地方。 休息了一日,刘钰把队伍里识字的、负责绘图的、懂侦查技巧的“文化人”都叫了过来。让骄劳布图等军官也都过来围观。 用雪在地上做了一个沙盘,大致做出来了罗刹人城堡的模样,又用木棍来模拟大炮、士兵等。 过一阵他们就要分开行动,这就需要那些负责绘图和侦查的人明白,到底要侦查什么?哪些是有用的信息、哪些是重要的。 此外也该选出一个聪明伶俐的,回去报个信,送个奏折。 这些人看着雪地上的城堡模型,一个个却泛起了难。 他们中的一些人是学过西学、甚至受过洗,但是却没学过如何带兵打仗,一窍不通。 许多人对于带兵打仗的理解,还停留在“拆开锦囊、发声喊、一声炮响伏兵四出”的境界。 如何攻取,这都是各家将军、勋贵的不传之秘。纵然想要立功,那也有心无力,胡乱写一通狗屁不通,还不如不写。 城堡怎么攻?围过去,先登者赏银百两,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便可? 刘钰也知道众人的水平,没有先讲怎么攻城,而是先讲了讲怎么守城。或者说,讲了讲棱堡的防御体系,以及棱堡为什么会取代高城大墙。 这些人既是能做官,其实都是聪明人,都是千万人里独木桥中杀出来的。齐国公有资格说那福清县县令白云航是个芝麻绿豆的官、戚继光一个世袭的四品算哪门子的勋贵等等,寻常人却说不得。 刘钰讲的也算是有些逻辑,大致讲透了之后,包括骄劳布图等人在内,全都是一头冷汗。 这棱堡……这么难攻? 骄劳布图、杜锋等世兵军官家庭出身的,一开始就能理解正面能展开多少兵力的意思,那些人连这个也不太懂。 可即便骄劳布图等人明白,也是不懂棱堡的防御体系到底是怎么回事。 真正听刘钰说明白了,都是暗暗心惊。心想这样一个棱堡,有个五六百兵驻守,岂不是只能靠数倍围之?否则蛮干强攻,纵有勇气,被杀个一两天杀的满坑满谷,那勇气也都全变成了尿意。 1449年的百年战争末期,埃夫勒围城战炮击之下十七天破城;1645年的重炮猛轰江阴陷落,守城者有必死之志,却难有张睢阳一年之期;意味着东西方冷兵器时代的古典城防体系走向了落幕。 刘钰讲的这些东西,吓得众人一身冷汗,可却没有丝毫的夸大。 火枪的普及,投射火力加大,又有几何学支撑,三面被射,强攻也不能展开足够的人数,一万人也只能几百几百地排队去送人头。 用炮轰的话,厚实的基底墙,轰个三五天也没什么效果。 挖地道去炸,炸塌了还是一段厚厚的斜坡,还是没用。 就算沃邦的那一套攻城法已是此时巅峰,可挖掘之字壕靠近护城河,守方可以在壕沟旁的胸墙处继续杀伤,加上身后主堡的掩护,依旧很难突破。 靠的那么近,攻方的大炮没法掩护,因为会伤到自己人;攻方的火枪也没法掩护,因为守方蹲在胸墙后;攻方的肉搏兵既要面对胸墙后的敌人,也要面对主堡上的射击。 一般来说,要是能挨到护城河,就要派掷弹兵上。 扔手榴弹可以绕过胸墙,问题是大顺并没有专门的掷弹兵,甚至也没听说有这么个兵种。 就算大顺有大炮,而且挺多,想把棱堡轰开,也是一门技术活。 要先沿着城墙的底部轰出来一个“一”,然后再轰两道竖,弹坑要呈现成一个“凵”字。 再由专门的炮兵军官或者工程师,来判断这个“凵”字的受力脆弱点在哪,猛轰那个点,直到把棱堡墙震塌……大顺应该也没有专门的懂这个的炮兵军官和工程师。 围绕着棱堡的攻防,攻城守城已经成为了一门科学。正如战国时代最能守城的墨家一样,靠的不是兵法而是靠的技术和数学。 眼前的这座城堡虽然简陋,然而俄国人已经在这里驻扎了几十年,不断修缮。看似简陋,配合棱堡的防守体系,很难攻取。 想要攻下,除了长久围困,只有照着沃邦那一套土木掘进的战术。 口干舌燥地讲了一整天,多数人还是听的半懂不懂。 但也有几个人大致听明白了。询问了一下,问清楚那些听懂的人哪些懂得最多后,刘钰便叫众人散了。 回到营帐里,刘钰拿出纸笔,很仔细地写了他的第一封奏折。 除了介绍了一下沿途所见的情况,还用这个罗刹城堡为模板,详细地介绍了沃邦的攻城法、之字壕掘进的原理、炮兵的使用、攻城所必须的掷弹兵的组建等等问题。 没有田平这个伙伴在身边,他的文笔极差,通篇全是大白话,还画了六七张图,写了大约有个大几千字。 将这封奏折封好后,找到那个听懂最多的人,叫他和三名骑手一起先返回京城,把这封奏折带回去。如果陛下询问,就让那个听懂最多的人摆一摆沙盘。 目送这几人离开,刘钰也是松了口气。 自己完成了当某种意义的“田丰”、主公不纳忠言最终撞得头破血流的第一步。至于主公是不是袁绍,现在看来应该不是。 自己写的那些东西,都是有用的屁话。 很有用,皇帝看后肯定是击节称赞,认可他不是赵括马谡而是确有其才。 但也都是屁话,因为刘钰知道,朝廷不可能用这种办法。 黑龙江流域能够土工作业的时间很短,五月冰融、八月飞雪,只有短短三四个月的时间可以进行土工作业。 朝廷为了遏制沙俄、平叛西北、让喀尔喀蒙古准确站队别有异心,肯定会求快、求猛。 这种鬼地方的后勤压力之大,西北边乱局不明,也不可能再这边和罗刹耗上几年。 沃邦攻城法,需要庞大的炮兵配合、需要专门的工兵、需要肉搏最凶猛的掷弹兵突破最后的胸墙。这些大顺都没有,效率就会极大的降低。 围一座城,数倍兵力,按照刘钰的“战术上正确、战略上屁话”的办法,少说也得个一个来月。 沿着黑龙江往上,还有不少的城堡,都这么干,到八月飞雪的时候,能攻下来几个? 冬天一来,补给更加艰难,大军维持更加不易。拖得越久,罗刹那边增兵的可能性越大、喀尔喀诸部对于大顺的忠诚也就越发可疑、西北边趁势和罗刹结好的几率越高。 战术上,应该土木作业慢慢打,减少伤亡,这是正途,军队也可以持续作战,士气不会受损太大。 战略上,必须快、极快,不惜代价猛攻,尽可能在一年之内攻下更多的城堡,从而迅速和谈,不惜代价。 这就是刘钰所谓的“有用的屁话”。有效,但不能用,至少这一仗不能用。 这一仗死的人多了,朝廷或许会选择进行尝试改革,那些死在强攻城堡上的人,就是所谓的变革的代价。 单纯死的人太多,未必变革。 但死的人多了,还有人在死人之前就提出了可以少死人的办法,那就有可能变革。 在奏折的最后,刘钰特意加了一句“讨打”的话:如今局势,不如不谈,时间在我,继续移民充实辽东。先按照西洋军法,操练炮兵、编练掷弹兵。待三五年成军后,再打过去。若不按照他说的这么干,死伤必然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