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改革急不得,得一点一点来。 然而偏偏这废漕改海引发的诸多变动,慢不得。 朝廷每年给保黄河、保漕运的拨款,就有几百万两白银。这只是户政府的财政拨款,事实上都清楚,大顺户政府拨的这点钱不是大头,大头还是地方的劳役徭役等。 如果缺了这几百万两的拨款,缺了朝廷允许的征发地方,运河是撑不了多久的。 不运漕粮了,朝廷不维护了,就算还能用,最多三年就会淤死。 洪泽湖存在的目的,本就是拉高水位用来冲刷泥沙的,现在为了安徽上游别整天发洪水、为了苏北别整天被悬湖威胁而降低水位,可想而知。 即便之前那样,实际上漕米船在很多地方也已经走不动了,需要用各种各样的小工具——比如大型屎刷子、打蛋器类似的东西,在前面拖着搅动起来泥浆,后面吃水深的货船漕米船赶紧跟进。 皇帝心里清楚的很,废漕改海,运河废弃,如果影响了盐的运输,百姓吃盐倒是还能吃上,但肯定不会是官盐了。 这一年几百万的税,放在大顺这种财政收入这几个子儿的朝廷,那可是断臂一般。 既要改革,就得花钱。 户政府对兴海军这种事,肯定没兴趣。 但治理淮河,户政府肯定要出钱,这没得争。 皇帝手里也有内帑,有南洋收益,有锡兰垄断专营之利,有官窑瓷器外销。 但依旧还得从荷兰那边借款,就是因着真要动起来,钱根本不够用。 既然能想到百万漕工,自然不会不考虑十万盐工。 历史上的那次盐引改盐票改革,就直接激发了淮安地区的数万盐工抗议,差点爆发起义。 他们不是煮盐的,但盐引制下,他们要把盐打包、打捆、分装,全是靠盐政吃饭的。 怎么评价这样的差点起义?当然要夸奖和称赞,断了人的活路,却又不给补偿不给新的出路,自然要反抗——办法靠朝廷去想,难道靠自己自觉? 对皇帝来说,他心里很清楚一件事:矿工、码头工、脚夫工、漕工、盐工……这群人要干点什么大动静,可比农民可怕多了。一来他们本身就有组织,二来他们就在商业重镇,一旦出事,立刻天下震动。 安置他们,也得需要钱。 现在皇帝真心是属于那种被一文钱难倒的天子。 只感觉天下之大、贵为天子,却处处缺钱。 漕工要钱。 盐工要钱。 解散旧有的运河巡护要钱。 安排新的缉私路线要钱。 修淮河要钱,计划安置在新淮河垦区的几万户做基本盘的“府兵”要钱,现在风声已起的岭南脚夫运茶工起义要准备镇压钱。 两淮灾情要钱。 不久前成都府茂州地震救济,还是要钱。 顶着巨大的压力,海军建设不能停,这是一本万利的事,真要将来拿下印度,投的钱都能赚回来。 海贸内帑以及垄断费、公司的海军建设积累金,不能动,要确保用在该用的地方。 又一下子投了那么多的钱在淮河,顿时捉襟见肘,数年之内不能有大动作。 钱嘛,无非开源节流。 但有些流,是没法节的。 倒是一群人建议放弃西域,说每年砸百万两搞移民,西域的粮食也运不出来,白花钱,有卵用?不如弃了西域。 皇帝不许。 有建议说,将在雪山的驻军撤了,有事再去,没事就没必要驻那几千兵了。一下子又能省不少钱。 皇帝依旧不许。 再剩下的…… 二三十万野战部队,现在确实不打仗,但这玩意儿能节吗? 官员的工资,能节吗? 两淮甘肃等地的灾情,能节吗? 都不能节,军费是大头,但也不可能把好容易花钱编练出来的二十来万野战军团裁撤掉。 倒是还有人建议,说兴国公搞得军衔退伍份田制、水手注册制,不如把这些钱给节了吧? 让那些退伍的士兵自谋生路就是,何必非要朝廷花钱?就算花,也该少花点,至少说不用给他们安排去鲸海或者哪的,再分份田和农具耕牛。 现在不是有些地方兴起了棉纺作坊吗?或者矿井也需要人。而这些拿过枪的新军,都是有把子力气的,又听话,不如给他们都塞矿井里挖矿、搬石头去。这样朝廷就能省一大笔钱。甚至可以运到南洋种植园嘛。 皇帝想了想,觉得自己家族的皇位还想多坐几年,最好还是别作死。 最好还是安排去垦蒙、垦西域、垦鲸海、垦虾夷,做农民,而且还是有地少税的那种农民。 大顺的基本盘是谁,谁能在江山社稷危机的时候挺身而出? 皇帝觉得,还是得靠那些纳血税的府兵、自耕农,可靠不住别人,那才是朝廷最忠实的刀。 反正士绅是靠不住,明末的事儿大顺可还记着呢。 商人……就更白扯了。 而那些矿工什么的,明末的时候已经证明,他们可是“当时的大顺”最坚实的一批战友,但问题是如今是“现在的大顺”。 将来谁能成“当年的大顺”不知道,但肯定“现在的大顺”到时候得是“当年的大明”。得自己自己的屁股坐在哪,否则就是九宫山。 如今循环已成,每年募兵与退伍平衡,反正每年也就二三万人,就算省也省不下百万两,这些人的钱,该出钱让他们垦殖为资还是要出的。 是以还特别叮嘱了太子。 但太子对此似乎并不是很以为然,觉得这是冗兵之政的翻版,乃宋之旧弊。 如今皇帝和户政府的日子,也真是过得紧巴巴。 这不能省,那不能节,真快要到扒拉手指头过日子的时候了。 这种情况下,近侍说兴国公带着人押运着一些箱子回京的消息,当真如雪中送炭一般。 虽然,实际上这场“大雪”,包括修淮河、废漕运、改盐政、军改抚恤善后等这些大雪,得有多半是刘钰扬起来的,六成的干系是脱不了的。 现在的大顺,整个儿一铁器时代的“老千里马”,拉动着一套蒸汽时代“sohomanufactory标准3马力提水机”。 机器越来越像样,核心动力却还是老一套,哪能不缺钱呢? 但终究近侍说的“一排大马车拉着箱子”的刘钰,当真是如那天寒时候的送炭翁一般。 “速召!” 皇帝用了一个速字,近侍们只觉兴国公皇恩极隆,却不知这个“速”字,纯纯是看在钱的面子上。 等着刘钰进来,皇帝连句诸如“爱卿一路劳顿”之类的客套话都没说,而是直接问道:“可是核算清楚了?” 虽然当皇帝的,作为道德表率,不该对钱表现的如此猴急。但皇帝也真是顾不上了,到底赚了多少钱,早就心急火燎了。 “回陛下,都核算清楚了。只是其中数目复杂,总账自要陛下过目。臣此番来,并未携带银两,而是携带纸钞票据。陛下若用金银,可直接兑取。” 纸钞的模子和样式,皇帝都见过了。而且很多技术,是民间根本不可能有的,也非得朝廷出面,才能提供技术支持。 除了特殊的树皮纸,种种皇家大内的染料、防伪印泥、皇家的官属工匠的老匠人师傅,在松江府那边印钞之前,皇帝就御览过样本了。 这东西,因着中国缺金银铜,经济总量大,货币却不足,宋朝就用过,蒙元到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法定货币,也没什么稀奇的。 皇帝也知道,要是让朝廷来管印钱,至少短时间内可能会引发恐慌。毕竟蒙元和大明的纸币记忆,都不怎么好,后期基本金圆券化了。 也就刘钰在商人那里的信誉还行,暂时先在松江府那边印着,等着什么时候都认可了,再提别的事。 原本有人就建议过,要废两改元,收铸币税。欧洲、日本都自己铸银钱,金币,大顺这边只铸铜钱,这铸币税简直不值一提,掺不了多少东西。 现在则是直接一步到位,连废两改元都省了,直接来纸币兑换券了。 皇帝遂笑道:“即便用金银,许多东西在松江府也买得到。只要能花出去,管他是宝钞还是交子呢?爱卿办事,朕是放心的,这种事也非得你去督办成型不可。” “如今用钱的地方虽多,但花钱最多的地方还是江左两淮,既都可用纸钞,倒也正好。朕记得,这纸钞最大的面额,便是百两。却听闻你带了一排马车前来,怕是一车就能装个百十万两吧?” 刘钰心道做梦呢?那几十辆大车要是全装的是纸钞,你以为我是在南洋挖到波托西银山了? 听出来皇帝心急,刘钰赶忙将皇帝分红的账目递上。 皇帝尽可能保持自己的姿态,慢斯条理地打开账目,扫了几眼,心中大喜。 官窑瓷器那边,拿着外国人的图样定制的高级瓷器,还有……还有皇帝禁教,却允许一些特殊官窑烧“带十字架图案”的特殊垄断外销货,一共毛利是140万两。皇帝怎么分、什么成本,刘钰反正是不管。 锡兰的肉桂、槟榔、宝石,赚了110万两。 锡兰的亩税,刨除掉当地截留的,还有3万两。 锡兰的宝石,那边还进献了四枚大的宝石,一批数量不等的小宝石。 今年的西洋贸易公司第一次生意成功,要交垄断费,垄断费一共是120万两。朝廷保证会缉私、严查、不会允许私人走私到印度或者别的地方。 按照标准的17%分红的,那就不提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项“特殊”的进项: 为“感谢”陛下给丹麦亚洲公司加增高额关税,按照丹麦公司商馆里搜出来的进货单,今年原本计划要进货328万4054件瓷器,现在肯定是泡汤了。 当然这些瓷器都是中低端瓷器,海商们的股东大会,按照瓷器种类分了分,一共给了皇帝16万两的好处费。关键是听着数量挺吓人,但很多都是些诸如茶杯啊、茶碗啊之类的小件,真正贵的大件、一件就赚十几两的那种不是很多。 瓷器之外,茶叶、黄铜、大黄、生丝等,这些丹麦公司原本的市场份额,分了三分之一给瑞典俄国,剩下的三分之二都被大顺海商吃下了。 这些东西加在一起,又给了皇帝20万两的好处费。 皇帝心里其实有点不太好意思,心想这他妈和当官收钱办事好像没啥区别啊? 但关键是36万两白银实在太香了,再怎么不好意思,可也不能跟钱不好意思。 又仔细看了看上面的说法,心道这倒还好,总不好叫史官“直笔”,只说是这些人“捐献报效”才行。 其实皇帝为了钱,还专门关注过一次瓷器生产,来了个“拍脑袋决策”,从那之后就再也不管了。 前几年,法国王世子二婚,中国这边当然也送了礼物,王世子这边也专门定制了一批瓷器。 尤其定制了一些特别昂贵的如“釉彩灯笼”、“玉瓷笙”、“雪锣”等一些特别稀奇古怪的订制品。 钱,不是问题,那边提供的图样也是为了尽显奢华特殊。 皇帝当时就关注了一下,觉得这玩意在大顺的审美看来,不可能卖出去啊。但在欧洲那边,居然这么贵?还问了问一些去过欧洲的,说法国那边的僭越、逾制之类的讲究是什么? 去过的说瓷器上没听说有啥讲究,皇帝心想这些东西这么贵,在国内根本卖不出去,何不多烧一些去欧洲卖? 他就指导了这么一次,结果可想而知,弄得挺尴尬的——定制货,要的就是稀缺装逼用的,你弄成批量货了,这怎么装? 整的挺尴尬的,还又送了法国王太子一批精致的五彩瓶和新的“粉釉玫瑰族”瓷器,也算是个小小的外交风波。 从那之后皇帝至少在商业上,再也不乱拍脑袋了。 毕竟定制的钱是内帑垫付的,因为法王太子的图样奇葩要求又高,成品率颇低,运过去后太贵,也没卖几件。 运回来吧,国内更没人要,审美不合,谁家能挂个瓷灯笼? 直接在欧洲送礼吧,又像是打法国王太子的脸,最后只能砸了。 除了这种外,应该说,现在除了一些特殊的沿海地区外,全大顺内陆地区唯一能公开见到十字架的地方,就是景德镇。 因为要烧制专门的出口瓷,什么十字架,圣母、约翰、该画就画。 禁教是禁教,赚钱是赚钱。 当然是皇帝垄断了这部分“十字架图样”相关的钱。朝廷禁教,可管不着皇帝的产业。 这几年大顺的瓷器卖的越发好,因为日本好容易刚起步的伊万里烧,被大顺开关之后,不到十年时间,彻底废了。 出口又被锁定,本来可以走欧洲,现在欧洲去不了,又面临江西瓷的打击,大顺的瓷器贸易倒真是蒸蒸日上。 故而在皇帝垄断的高端瓷器外,中低端瓷器没有了日本瓷的竞争,也是卖的很好,多赚了不少。 看完了这些账目,皇帝内心已经是有些醉醺醺的了。 心说之前知道贸易赚钱,否则那些西洋人不可能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不远万里前来。 之前爱卿只说,坐地收钱赚不到大钱,我内心却多怀疑到底能赚多少。 当日他说那瑞典公司,第一年就赚了1.2个瑞典国库收入的钱,我还不信。现在看来,此言不虚啊。怪不得那瑞典公司,之前都要烧账本呢…… 皇帝对瑞典人烧账本的话,深信不疑,因为皇帝太明白什么叫烧账本、什么叫阴兵借粮、什么叫水灾毁账了。 但他终究还是没想到,历史上瑞典人为了毁账本和船长私利,自己弄沉了哥德堡号,据说捞出来的货,仍旧还有14%的利。 如今大顺不只是坐商,行商,而是把这里面最赚的“菜贩子”的这笔钱也给赚到了,这一笔笔的数目当然是看着眼晕。 刘钰估计皇帝看完账本也会飘,赶忙泼了一瓢冷水。 “陛下,此番贸易,多有特殊。一来欧洲战争刚结束,二来欧洲已然两三年没有充足的香料了,三来之前又因鸦片案查封英葡等人商馆。非是常态,待过几年稳定了,可能获利会短暂下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