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哉!” 宗义如心中大赞,心道果如吾之所料,此人得知必死,必要先把他的藏书和心学收好,以求流诸后世。 雨森芳洲既滚蛋回住处整理藏书和那本《古今和歌集》,自己正可找心腹人去和大顺军商谈,只要给出保证,自己便可投降。 料想着自己可能是第一个投降的,若他们背信弃义,别人安肯投降?便是昔年明末东虏为祸的时候,先投降的几个,可都是封了爵位了。 大顺总不能连蛮夷都不如吧? 既如此,自己定然无忧。 大顺海军如此之强,能攻下土佐,自己在对马也就毫无意义了。 对马若不能贸易,着实是穷。 反正也守不住,跑也跑不了,既不想死,那就只有一个选择了。 早就听朝鲜人说大顺京城华贵富庶,何不去京城做个闲散爵爷富家翁? 内心已经打定了主意,面不改色。 雨森芳洲又道:“主公若再派人与唐人谈,我请写一封书信。” “昔年师兄陶山钝翁,以必死之心,违背生类怜悯令,而鼓励民众猎杀野猪。民众受其恩惠,恳请立碑为念,尚未完工。吾观唐人,亦有仁义之辈,可请他们勿扰此碑。” “吾老矣,见中华天兵威严齐整,知其不可胜矣;东西两华之论,中华必必肯相容。” “穷途而道孤,唯效三闾大夫之事。” 感叹到最后,对大顺的称呼,从一开始的唐山、震旦、唐国,终于又叫回了中华。 这不是因为见到了赵百泉的那番交流,而是在一瞬间,他想明白了一件事。 不管是古学派的山鹿素行,还是朱子学的新井白石,这些人构建的“各自称华”论,彻底完了。 各自称华论一完,华这个概念只能扔给中国,日本不能要了,甚至要割裂。 否则,日本的儒生必要经历一场思想的混乱:既与本国称“东华”、自号“中朝”再无缘,将来是朝天子?还是忠国王? 日本,只能当日本国,才可能会有未来。 想着最后的感悟,跪地作别,雨森芳洲慢慢离开了栈原城,朝着城下町的居所走去。 在那里,他要整理自己的毕生藏书,也要将自己最后的感悟,写出来,送回日本。 雨森芳洲一走,宗义如顿时松了口气。 雨森芳洲在侧,他颇有些“仲尼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的感觉。 自己内心的阴暗想法,在这等儒生面前,总觉得像是被太阳照射的冰块。 现在这种感觉散去,当真如同发冷的时候焐出了一身热汗,浑身的毛孔都通透起来。 大顺那边要的八万两白银,不是问题,一点都不多。 新井白石改革收紧贵金属出口政策之前,对马平均每年与朝鲜贸易的银币量,是以吨计的。 新井白石改革前最高值的时候,一年出口的11吨银币。当然,那时候铸币改革,银币不是纯银,含银量大约在65%,算起来也是七八吨。 其中人参也就占到五分之一,剩下的还是朝鲜商人免税在京城贸易拿到的生丝。 这正是大顺海商们如此热衷开战、热衷于搞掉日朝贸易的原因——每年将近十吨银币,那只是官方明面的。 因为日朝己酉条约的约定,每年日本能去往朝鲜倭馆交易的船,只有二十艘。 但是,这一点大顺的海商们太在行了:你官方规定二十艘,我就能搞出五倍。 我派艘船去倭馆送个信行不行?有人家里人生病了我派船去接行不行?对马守或者将军有急事,去倭馆办急事行不行? 船去了,不小心带了点货,这也是很正常的,对吧? 天下海商都一个鸟样,能走私的话绝不报税、只要敢开个洞我就能凿出个大门。 二十多年前,之所以大顺的海商当年没凿出大门,不是不想凿,而是没有金刚钻,被日本的炮台轰走了。 官方明面一年十吨白银,私下里有多少? 海商们不知道具体的数目,但心里清楚,肯定不少,蹦着高地支持开战说白了还是因为这些阿堵物。 再说要不是新井白石的贵金属出口收紧政策、朝鲜那边贡使团规模和陆路运输限制,这个交易额扩增个三五倍不是问题。 大顺海商只是知道这贸易额不会少,当然不知道里面的具体数目。 可宗义如对自己的家底太清楚了,也很清楚岛上的商人们有怎样的家底。 八万两白银,若在别的藩怕是难以拿出、或者只能拿出一堆大米,但在对马,八万两白银还是很轻松的。 况且,这个时间节点,对马正是白银堆积的时候。 宗义如很怀疑,大顺这边趁这个时间开战,是把情报都做到了极致,完全搞清楚了对马的日朝贸易时间线。 对马藩买的朝鲜货,其实七八成都是大顺江南货。 朝鲜每年都要去大顺至少四次,这可不是正常的朝贡,而是“孝子”的体现——但实际上是打着恭顺的名头搞贸易。 除了皇帝生日、冬至节、元旦这三个必须去的,还有一个必须要去的。 每年九月,要派所谓的“皇历赍咨请授”。 因为崇祯二年开始,徐光启、李之藻等人,借助西洋传教士的天文知识,编写了新的历书。 大顺开国之后,天文学和几何学的进步很大,历书也沿用了西洋传教士带来的那套新的哥白尼、第谷体系,测算的比旧法准确。 朝鲜一则没有这个天文学水平,二则作为朝贡国为表示恭顺,三则藩属必须要用和天朝一样的历书以证明自己在天下之内。 是以要请求天朝赐予第二年的历书。 大约可以理解成“大顺在日历上技术垄断,朝鲜每年要派使节团来大顺请求赐予日历”。 当然,但凡有这种去京城的机会,肯定是不会忘了带商队的。 朝鲜国担心天朝“索要白银为贡”,所以关闭了朝鲜的银矿,每年都要从釜山这里拿到日本人的银子,然后再去京城买货。 而现在,正是按照往年的贸易时间线,对马藩堆积了一大堆白银以方便朝鲜入京买货的时候。 对马藩的贸易,实际上是分两部分的。 对马藩自己的贸易。 幕府的贸易。 所以每年的四月份,幕府就会把幕府贸易的白银,运到对马,抵达对马的时候正好六七月份,正可以赶上九月份朝鲜使团入京请历书。 刘钰是五六月份袭扰的土佐,然而那时候白银已经从京都大阪等地运出了。 土佐的事传到对马,暂缓贸易的时候,钱已经到了,正在对马。 这是一大笔钱,一共是七吨多的特铸银币,含银量在八成以上。 其中一部分是幕府自己贸易用,一部分是让对马藩兑换用的。 之所以在新井白石死了、但人亡政未息的贵金属收紧政策之下,还能在对马堆积这么多的白银,这与新井白石和刘钰影响下的铸币改革有极大关系。 日本的银币,当然不是纯银的。 纯银的,就收不了铸币税,肯定是要往里面掺东西的。 朝鲜……技术水平不够,没有把混了杂质的白银提纯的能力。 所以,日本每一次铸币改革,都会让朝鲜和对马因为“汇率”的问题,争吵许久。 为此,朝鲜还打赢过一次对日的“贸易战。” 二十年前,日本的元禄银币,含银量65%,朝鲜一口咬死,就是63%。 要么接受,要么货不卖了。 对马藩的商人撑不住,对马藩自己也撑不住,最后按照朝鲜方面说的63%算。 之后日本又在二三十年内,搞了好几次的铸币改革。 搞过含银量30%的新钱,导致通货膨胀;新井白石主政之后,又改回了含银量80%的享保银,导致通货紧缩;刘钰去江户建议再改铸新币,缓解通货紧缩,导致新币的含银量在50%左右。 这一番折腾,对马藩经历过当年朝鲜靠嘴砍去了2%含银量汇率的事儿,看到幕府又改铸新钱,故而请求幕府“特许铸造一些专门用于对朝贸易的、含银量在80%的银币”。 改铸新钱是为了缓解通货紧缩,所以不能再流通新井白石主政时候的享保银,必须要兑换成最新的元文银。否则市面上的银币还是不够,通货仍旧紧缩。 但是,朝鲜那边更喜欢80%的享保银。 朝鲜不能提纯,所以喜欢含银量更高的,否则拿着含银量太低的去大顺,大顺的商人也会想法卡他们。 对马藩为了避免折腾汇率,幕府也不想在折腾汇率,所以每年特铸几吨的高含银量的银,用于和朝鲜贸易,免去汇率扯淡这一层事——和大顺的海商就方便的多,你愿意用什么含银量的钱就用什么,哪怕你的铜料,老子都有本事把里面的银子提炼出来,转手再赚一笔。 幕府要用这种特铸的钱和朝鲜贸易。 对马也得把手里的元文银,兑换成特铸银才能和朝鲜贸易,幕府顺便再收一波铸币税,硬性规定对马藩手里的元文银和特铸银的汇率。 所以要感谢利玛窦等传教士,不是他们,朝鲜也不能每年九月份去京城请新技术测算下的日历,到这个月份,对马正好堆积了大量白银;也要感谢朝鲜技术落后,不会白银提炼技术,导致幕府要提前把每年高含银量的“特铸人参代往古银”送到对马。 这番感谢的受益者,无疑正是此时的宗义如。 他想,如果,让商人、家臣们凑那八万两白银,自己却把这几吨的“特铸人参代往古银”据为己有,岂不美哉? 只要大顺接受他的投降,只要大顺需要立一个投降的样板,那么就不会太过肆意地动他的财产。 问商人收个十万两,余出的一二万两给大顺的军官们,让他们分润一下。 自己却把那十几万斤的特铸银留下,将来继续分封在对马也好、亦或是去大顺常年“参京城”也罢,这都是家底。 反正他也想了,打不过,大顺军真要是强攻,这白银也留不住。 再者这些白银本也不全是他的,还有一部分是幕府贸易的,若能留住可以为喜;若留不住亦不为悲。 心中计划已成,先叫来了幕府这边参与贸易的人,提出了一个听上去很合理的建议。 “唐国的大军随时可能攻来,他们可以攻下土佐,对马又怎么能守得住的?现在要担心的,正是那一批从京都运来的‘特铸人参代往古银’。不若先叫人把他们运到合适的地方藏好。” “如果唐国的人攻来,找到了这批白银,那么这可以助长他们的军势。” “我选心腹人押送藏匿,那些参与运送和藏匿白银的人……” 伸出手,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当真是一片拳拳忠爱之心,亦是远虑长思之辈。 幕府那边的人一想,也觉得宗义如的想法大有道理。藏起来应该是件好事。 宗义如心想,我自是先藏好,将来若大顺仍让我镇守对马,那我便是大顺的大名,幕府若来要银子,自有大顺照顾我周全。 若是大顺不让我镇守对马,我也不先不声张,待将来去了京城,自愿献出一些给唐国的天子,只说那是我的私产,他必许我持有剩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