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祖宅,不知什么时候建的,但大部分扩建于正德朝。 黄氏宗祠,也建于正德朝。 原因很简单,弘治、正德年间,黄氏族人出了个大官! 建筑倒是修得阔气,但从细节而论,远远不如富庶地区。一是黄家财力有限,二是设计师和工匠的水平不足。 如今,花园被赵瀚下令铲平,一段围墙也被扒掉,跟墙外平地连起来,充作操练士卒的演武场。这就彻底毁坏宅子布局,看起来愈发不伦不类,难免失了咱赵老爷的体面。 五百多士卒,已全部回家,准备迎接农忙。 赵瀚坐于廊下台阶,望着空荡荡的操练场,此刻心中比费如鹤还要乱。 旁人看来,赵瀚一帆风顺,其实他处处遭遇挫折。 是理想和现实的妥协,是理论和实操的差异。说得好听一些,因时制宜、因地制宜。说得难听一些,赵瀚处处退让,很多事情他没法落实。 让小红担任妇孺科科长,只是管理全镇的妇女儿童。 这个职务,仅制止过于极端的家暴,普通家暴根本不可能去管。还有就是宣传“禁止溺婴”的政策,勒令全镇寡妇不得殉夫,给镇中孤寡提供一些有限帮助。 几乎管不到男人,却依旧被说三道四,全靠赵瀚的威信强制推行。 赵瀚想要团结自耕农,同样搞得里外不是人。 首先,自耕农仇视赵瀚。 他们跟黄遵道的血缘关系较近,几乎不受黄老爷的压迫盘剥,反而有时还得到黄老爷的救济。并且他们有土地,面对无数佃农,他们充满了优越感。 现在,黄老爷的救济没了,他们的优越感也没了,他们看不起的佃户居然分到土地! 他们根本不会去想,只要再过一两代,血缘关系变得疏远,子孙一旦遇到天灾,必被大地主夺去田产,到时候也会沦落为佃户。 他们只知道,赵老爷是个大恶人! 其次,在对待自耕农、小地主的态度上,佃户们也对赵瀚腹诽不已。 佃户们觉得,这些有土地的,都该全部杀光了分田。赵老爷太过心善了,还留着那些狗崽子,指不定哪天就要勾结外人报仇。 双方矛盾,很难缓和。 自耕农还稍微好些,佃户们已经对小地主动手了。他们不敢违抗赵瀚的命令,不敢直接杀死小地主分田,却三天两头就去找麻烦,小地主被搞得非常害怕出门。 私塾里面同样如此,佃户家里的小孩,抱团欺负小地主、自耕农家的孩子。 这只是个偏僻小地方,未来在大地方操作,矛盾恐怕还会继续放大。 军队的问题,暂时还不明显。 但如果去外地作战,不说离家多远,只说前往隔壁村镇,他们会不会杀人抢劫,会不会勒索敲诈? 必须要统一思想! 李自成的“闯王来了不纳粮”,不管能否做得到,也算是一种思想,同时也是宣传口号。 元末的农民起义,也有思想依托,弥勒教那一套。 不管是口号,还是所谓思想,无非形成一种共识。就算做不到,就算谁都不当真,它也必须存在! 红色那套没法照搬,赵瀚只能从《礼记》中寻找,把“天下大同”思想给弄过来。 可是,赵瀚自己相信吗? 如果他都不相信,还想让手下相信? 另外,还有今后的政策转换,也是一件头疼的事情。 发展初期必须暴力,必须肃清地主,这样才能夯实根据地。但发展起来之后,不可能将地主完全推到对立面,否则赵瀚必然举步维艰! 可是,即便赵瀚做出妥协,还是要割地主的肉,地主又怎会愿意? 弄翻所有大地主,那是不可能的,主要是执行力问题。 若把江西全省都占了,哪有那么多忠心的基层官吏,能够完全按照赵瀚的思路做事?他们肯定会欺上瞒下,打着赵瀚的幌子胡来,弄死旧地主,自己变成新地主。 当务之急,团队建设,思想建设。 “公子,该吃饭了。”小翠不知何时走来。 赵瀚笑着站起:“好,吃饭。” 小翠改名黄翡,跟小红的黄绯读音很像。但两人性格迥异,小红敢去镇公所做妇孺科长,小翠却不敢抛头露面,只想留在赵瀚身边当丫鬟。 赵瀚边走边说:“我编了一出戏,茂生说演员……就是戏子不够,你去演个旦角吧。” “公子,我不会唱戏。”小翠婉言拒绝,她虽出身丫鬟,却觉得戏子低贱。 赵瀚解释道:“这种戏,不怎么唱,都是在说话。还有,现在没有家奴了,一律改叫佣工。今后戏子也不低贱,你莫要看不起戏子。” 小红害怕惹赵瀚生气,连忙解释:“公子,我没有看不起戏子。” “那你就去演戏。”赵瀚笑着说。 小红满肚子的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下来,只是听从命令而已。 直到,陈茂生给她念剧本,小红好几次听得伤心大哭…… …… 六月,川军奉诏剿贼,射杀义军首领紫金梁。但先胜后败,参将中伏而死,义军借其旗帜,诱杀其他官兵,川军连续大败。 整个四川,已经没什么官兵主力,只待农民军缓过劲来,就能大举入川进行裹挟。 七月,鞑子攻取旅顺。 驻守旅顺的总兵官黄龙,派水师援助鸭绿江,被孔有德等汉奸趁虚而入。黄龙因兵力不足,数战皆败,弹矢俱尽,自杀殉国。游击将军李惟鸾,先烧死自己全家,又带着残兵出战,力战而亡。 江西这边,瑞金农民军依旧存在,只要他们不攻打县城,就没有官兵出城去清剿。 江西巡抚解学龙,还在忙着修滕王阁。 滕王阁已经快要竣工了,非但如此,他还在旁边修建亭阁,作为士子名流的聚会场所。 文人们忙着拍马屁,称颂解巡抚振兴文脉,大赞其捐赠俸禄的无私义举——巡抚大人为了重修滕王阁,把自己全年俸禄都捐出来了。 被征来修建滕王阁的役工,由于没有工钱可拿,还要自带粮食工具,又被官吏克扣伙食,差点酿成暴动! 江西督学蔡懋德,引用“格位论”来解释《拔本塞源论》,被诸多士子奉为心学大儒,名声甚至传到江左诸府。 “格位论”因此得到士绅认可,刻意忽略对下平等,只是强调对上平等,商贾们更是自发掏钱进行宣传。 吉安知府、庐陵知县,忙着送秀才去乡试,完全把武兴镇的民乱给忘了…… 武兴镇又是另一番景象,虽然五月份遇到干旱,但旱情并不严重。 而且,赵瀚开放水渠,让农民随便使用。距离水渠较远的田地,还让农民互助帮忙挑水,没有受到太大的旱灾影响。 放眼望去,一片丰收景象! 等新稻晾晒完毕,赵瀚也不派人催赋,只让四个村长带头,主动挑自家粮食到镇公所。 农民们暗中观察,发现真的没有征收火耗,也没有征收杂派和辽饷。而且,是按照万历年间的标准征粮,还不使用特制的大斗坑害百姓。 渐渐的,有农民主动把田赋送来,待遇居然跟四个村长一样。 全镇轰动! 陈茂生、费纯累得腰酸背痛,派人来叫苦:“镇长,送粮的百姓太多,能不能再调拨一些人手?” 没办法,只能招人。 私塾里的两个塾师,自耕农和小地主家的士子,都被临时征召过来干活,承诺每天给他们发工钱。 黄顺德家里是自耕农,若论血缘,属于黄老爷的堂侄。 这货一直考不上秀才,又没钱到县城继续深造,只能窝在家里勤奋读书。 对于赵瀚,黄顺德恨到了骨子里,但他又不敢逃离本镇,害怕自家土地被收走。 可一边恨着赵瀚,又一边主动登记造册,变相承认赵瀚的统治地位——只为领取赵老爷发放的陈粮。 被召去镇公所做临时工,黄顺德同样矛盾得很。 他不愿给反贼做事,又惦记反贼给的工钱,扭扭捏捏只能硬着头皮去了。 隔得老远,黄顺德就目瞪口呆。 只见镇公所大门外,全是排队等待征粮的百姓。他们挑着新收的稻谷而来,脸上没有缴纳赋税的愁苦,反而一个个兴高采烈,等候期间还有说有笑,甚至有人唱起了黄色小曲。 黄顺德茫然走到征粮点,立即有人喊道:“昭义兄,快快过来帮忙!” 黄顺德认得此人,一个学童而已,连童生都没考上。只因顺从反贼,居然做了武兴镇的刑科科长。 “就来。”黄顺德应道,倨傲迈步过去。 武兴镇仅有两个秀才,一个是黄老爷的幼子,如今躲在县城不敢回来。一个是黄二爷的孙子,已经被暴民给杀了。 黄顺德自动晋级为最高学历者,他是童生,傲视全镇! 这货没有立即开始干活,而是翻阅征粮册子,很快就惊呼道:“我家的应征粮额,怎高出这许多!” 那个学童出身的科长笑道:“镇长说了,不出壮丁编练团勇,全家就按老规矩课税。” 黄顺德心头滴血,问道:“若现在出壮丁,是否还来得及?” “我不晓得,你得去问镇长。”学童科长笑道,言语间有些幸灾乐祸。 黄顺德立即跑进公所,顺利获得召见。他不敢怠慢,规规矩矩作揖:“赵……镇长,我家现在出壮丁练勇,今年的夏粮能否一视同仁?” “可以,只要出了壮丁练兵,那咱们都是自己人。”赵瀚笑着说。 黄顺德告退之后,疯狂往家里跑,让自己的哥哥赶紧去参军。 什么从贼,已经顾不得了。 反正他只是童生,朝廷也没有优待,考功名更看不到半分希望,还不如现在少纳粮得到实惠。 以往年月,官府不断催收,几个月都征不齐的夏粮,如今几天时间就全部搞定。 而且,还是农民主动纳粮,主动把粮食挑到镇公所! 大哥参军,自己做公所临时工,家里比以往少纳了田赋,黄顺德飞快扭转自己的观念。 反正已经从贼,不如从得彻底一些。 “你想当官?”赵瀚笑问。 黄顺德义正辞严道:“晚生并非贪图高官厚禄,只因仰慕镇长德行威严。而今贪官横行,污吏遍地,惟镇长清廉爱民。纳粮一事,令晚生叹为观止,愿为镇长驱驰效力!” “哈哈,那就任命你为武兴镇团勇营主簿。”赵瀚当场收下。 黄顺德脸色一变,连忙作揖掩饰:“得镇长器重,晚生必定鞠躬尽瘁以报大恩!” 黄顺德想做文职,今后方便投降官兵。 可赵瀚却给个军中文职,而且是非常重要的职务,恐怕将被官府列入主要反贼名单。 而且,这货是自耕农出身,不受佃户们认可,他若贪污很容易暴露,反而比佃户出身的更好用。 赵瀚说道:“既然到了军中,那就以军职相称。我是团勇营总队长,你呼我总队长也可,呼我总长也可,莫要再叫镇长和老爷。” “谢过总长!”黄顺德连忙改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