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回到自己的院子,吩咐紫鹃关上院门,才从小荷包里拿出那张从贾瑜书房里带出来的宣纸,上面用小楷写着: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娴静有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扶柳。 白话文写出来的这几句话读起来有些奇怪,但又别有一番独特的滋味。 雪雁端着一杯热茶进来,见自家的姑娘坐在书案前面色复杂的不知道在看什么,心中好奇,轻手轻脚的走过去瞄了一眼,顿时惊呼道:“呀,这是哪个登徒子写的?” 她是林黛玉从苏州老家带过来的小丫头,林黛玉前几年刚到荣国府的时候,贾母就说她带过来的人老的老,小的小,不堪大用,怕她们照顾不好,便把自己身边的丫头鹦哥送给了林黛玉。 鹦哥来了后被林黛玉改名为紫鹃,很快取代了雪雁,成为林黛玉身边的首席大丫鬟。 在贾家或者是说在所有的大户人家里,一直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姑娘小姐们身边的首席大丫鬟也被称为“副小姐”,她们享受着和姑娘小姐差不多的待遇,比如说住处、月钱、衣食、饰品等,但位置一般只有一个。 但对于这一切,雪雁没有争,也没有恼,默默的把这个“副小姐”的位置拱手相让,继续尽心竭力的做着份内的事。 虽然在林黛玉看来,紫鹃是最重要的丫鬟,但是雪雁在她心里的位置依然不可替代。 想那当年随她入京的王嬷嬷前几年已经病死了,其他的人也早就打发回苏州去了,现如今林黛玉身边的“老乡”只有雪雁一个人了,她们两名为主仆,实为姊妹,仅在这一点上,紫鹃也不见得比雪雁份量重到哪里去。 贾家这些“副小姐们”大多都识文断字,雪雁也不意外,一眼就看出来这几句莫名其妙的话有“调戏”的意味。 林黛玉大惊道:“小蹄子吓我一跳!”说着又啐了一口:“惯会胡说,这虽是那瑜哥儿写的,但必是无心之失,仅凭这一点,怎么能舐皮论骨、管中窥豹?” 雪雁也不争论,只是道:“姑娘可要收好了,若是让宝二爷看见,指不定会怎么闹呢。” 林黛玉点点头,又看了几遍,默默的记在心里,再把它轻轻的折好,藏在了梳妆盒下面。 ...... 贾政是个不图享乐的人,平生不爱酒色,不恋权位,只好书籍文章,每次散衙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梦坡斋,或是看书,或是和单聘任等人谈论诗词歌赋、时事新闻。 他见书房里没人读书,便询问门子,那门子说瑜二爷一大早来面见老爷,说是今天不来读书,想在家里宴请宝二爷他们,见老爷不在便嘱咐奴才等您回来后再告诉您。 贾政点点头,不再多问,便和单聘任、卜固修等人谈论起时事新闻来。 正在他们各执一词,各抒己见的时候,听见门子喊小兰大爷来了,贾政抬眼望去,只见自己的孙子手里捧着一张宣纸走了进来。 贾政心中一动,走上前接到手里细细的看了起来,然后一拍大腿,惊讶道:“绝妙好诗。” 说着,把宣纸递给单聘任,单聘任看完后赞道:“好一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世翁,此为何人所作?莫不是宝世兄?” 贾政嗤笑一声,看向激动的贾兰,问道:“如此佳作,你从何处得来?” “回老爷的话,此诗乃是瑜二叔赠与孙儿的,应是瑜二叔所作。” “瑜哥儿?好,好啊,来人,速去前院把瑜哥儿请来。”贾政大喜道。 “侄贾瑜见过二老爷和诸位先生。”贾瑜微微躬身,给贾政行了一礼。 “瑜哥儿,此诗是否为汝所作?”贾政求证道。 “是的,此诗为侄儿偶然得之。”贾瑜面不红心不跳。 “偶然得之?世兄,我们怎么偶然不能得之?”单聘任开玩笑道。 贾瑜看了他一眼,微微颌首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好啊,果然是进益了,不过愚叔观此佳作,似有意犹未尽之意,莫不是此八句后面还有其它?”贾政疑惑道。 贾瑜心里暗道:何止是有,还有几十句数百字呢。 “回二老爷的话,仅此八句,再没有了。”贾瑜想了想,决定说个谎。 这时,旁边的贾兰却卖乖道:“瑜二叔,你送给琮叔的那句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与我这八句严丝合缝,对仗工整,难道不是出自这首诗里的吗?” 贾瑜还没说话,贾政又高声赞道:“好一句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瑜哥儿,别说那八句,仅凭此一句,汝便能名垂青史,对了,此句没有上下阙吗?” 贾瑜想了想道:“偶尔得到的残句,此时并无上下阙。” “好,不着急,以后再补全就是。”贾政捻着胡须,心里有些失望。 单聘任、卜固修等人纷纷凑上来恭贺,这个说“若不是世翁教诲,世兄安能写出此等佳作?”,另一个道“若是名留青史,也是世翁的名字在世兄之前。” 贾政被这几个清客相公的马屁拍的老脸通红,推脱道:“我这等瓦石难当的丑名,怎能位列珠玉之前?” 又道:“将来瑜儿若能于文一道有所成就,我这个做堂叔叔的就心满意足了。” 单聘任等人纷纷道“依世兄之才,闻名天下只是时间问题,世翁勿虑。” “瑜哥儿”和“瑜儿”,这两个称呼,只差了一个字,然而一字之差,意味却已是天壤之别。 前者是长辈对晚辈最常见的一种称呼,如“珍哥儿”、“琮哥儿”,叫起来不甚亲切,对不熟的人也可以用,如“芸哥儿”,而后者,叫起来就更显的亲近,有点“家人”的意思,如“琏儿”、“兰儿”,这两个一个是他亲侄子,一个是他孙子。 贾政见那些自己听了都脸红的马屁到了贾瑜身上,就像是鹅毛落在水面上,泛不起半点涟漪,又见他不卑不亢,有礼有节,心中愈发欢喜,告诫道:“瑜儿不可骄傲自大,应再接再厉,须知满招损,谦受益,学无止境。” “是,老爷。”贾瑜投桃报李,把之前对贾政的称呼里面的“二”字给省略掉了。 “此诗无名,有碍观瞻,瑜儿可有好名字?” “侄儿愚钝,烦请老爷赐名。” 贾政大喜,思虑再三,捻须道:“不若就唤作劝学,言简意赅,立意深刻。” “端的好名字。”贾瑜拜道,单聘任等人也纷纷拍起马屁来。 “这原稿为叔甚爱之,只能却之不恭了,待我再临摹一份给兰儿。” 贾兰小脸一垮,后悔不迭。 ...... 不知不觉又过了三日。 这期间,一首《劝学》毫无征兆在京城里流传开来,因此诗读起来隽永深刻,又通俗易懂,一时间,上至士子儒生,下到贩夫走卒,人人传唱。 盛京城南外,相去十里之遥,有一处龙盘虎踞的宝地,上筑有一处园林,名唤杏园,此园依山傍水,坐北朝南,园内厅殿楼阁,峥嵘轩峻,隐有蓊蔚洇润之气。 相传此园为当今天子为太上皇修筑的养老之地,竣工已有数年,只因太上皇沉迷修道又一直不曾入住。 后来当朝天子不忍见其荒废,遂将其交由内务府打理,并昭告天下,准许所有秀才以上功名的士人入园游玩,也算是给全天下的读书人的一个特权,因此杏园很快就成为了大梁士林中当之无愧的圣地,可以说是人人向往。 大梁人口亿万,建国百年以来一直优养文人士子,又兼重视教学,科举开明,因此全天下的读书人竟在总人口中占了百之二三,秀才更是有如过江之鲫,没有十万也有八万。 为了避免进园游玩的人过多,所以这里慢慢的就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寻常的举人每年只能进来游玩一次,以感皇恩,进士以上不限次数,举人以下无权进入,虽有悖了天子的旨意,但这么多年下来,慢慢的大家也就心照不宣了,那些被歧视的秀才和童生虽然不满,但也没有办法。 全天下的读书人虽然都属于士林,但又不是每一个读书人都属于士林。 风和日丽的冬日,和三五志同道合的至交好友,一壶清酒或一盏香茗,一边欣赏冬景,一边博古论今,吟唱诗赋,实乃一件不可多得的美事。 望天阁,位于杏园正中,四层的绣楼,只有一层对外开放,长宽各数十丈,四周挂着帘幕,阁内烧着地龙以御寒冷。 阁内人声鼎沸,上百个身穿华丽丝绸长袍的士子或三五个,或十数个的聚坐在一起高谈阔论,往来侍奉的小厮皆是身穿青衣,头戴四角方帽,或是端茶倒水,或是烧炉焚香,好不热闹。 “诸位仁兄,对近日京中流传的那首劝学诗可有所耳闻?”一个略有些富态的士子站起身,笑呵呵的说道。 “萧学兄,可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那首?”另一个士子问道。 “正是,依我之见,此诗写的极妙,完美的诠释了我辈文人的风华和荣耀,风流至极,荡气回肠,我甚爱之。”那萧学兄煞有介事的说道。 这萧学兄此番言论没收获到多少的赞美和认同,反而在场的很多人都露出了鄙夷之色。 想这厮不过一秀才功名,只因他老子是平阳伯,所以才能走后门混迹于此,而且据小道消息说,这厮身上的秀才功名好像都是家里花钱买来的。 平日里这厮满口市侩粗鄙之语,张口闭口就问候别人父母,此刻竟大言不惭,毫不羞耻的说什么“我辈文人的风华和荣耀”,真是那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 有人鄙夷,必有人吹捧,他身边那人拍地而起,大声赞道:“萧学兄所言甚是,依在下看,不出三年五载,我辈之中又要多一人矣。” 又有一人起身道:“我怎么听说此诗的作者前段时间还跳了护城河?当时闹得沸沸扬扬,我也听了几句。” “据我所知,这小郎君跳护城河是因为他那不着调的堂兄弟。”一个人冷笑道。 “啊?这里面莫非有什么名门望族的秘史不成?学兄速速说来。” 那个人立刻不说话了,虽然他是知道些许的实情,但这里人多眼杂,他要是说出来,搞不好第二天就会传到肇事人耳朵里,到时候嘴巴是快活了,屁股可就要受罪了。 见他闭口不言,众人纷纷大感无趣,绝大多数人都喜欢听别人闲话。 又一人起身道:“我只听说那小郎君跳了护城河后,过了好一会才被捞上来,最奇的是回家休养了三五天,竟然没事了,你们道奇怪不奇怪。” 众人皆道必是老天有眼,不忍见此天才魂归太虚,所以才护他周全。 “我听说,这小郎君跳护城河是因为被那宁国府的贾珍所逼,听说里面还有件见不得人的丑事。”不知道是谁趁乱说了一句,又把众人的好奇勾了起来。 那人见大家都热切的看着自己,连忙摆手道:“我只听了这两句,其它的就不知道了,萧学兄是勋贵之家子弟,消息要比我们灵通,说不定知道些许内幕。” 话说这萧学兄昨晚纵欲过度,一直闹到后半夜才睡下,此刻正身软体乏,睡意阑珊,迷迷糊糊之中听见有人说起那宁国府的贾珍,瞬间就来了精神,起身道:“你们要是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