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世矩躬身拜下,那威严的声音仿佛从云端降下,“你……当真有办法?”皇帝从榻上站起,伸手挑开了遮在面前的珠帘。 “臣,确实有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虽是取巧,或可解陛下难题……!”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裴世矩的语气也带着隐隐地兴奋。骨子里的冒险因子被完全激发出来。 高纬面色稍霁,裴世矩是个十分聪明的人,在隋唐二朝都混得如鱼得水,足见其能,而且一向讲究明哲保身,他说有几分把握,那成功的几率一定要远远超过预期。 “裴卿平身……” 高纬抬手让他平身,“裴卿所言,既可以全朕手足之义,又可以回绝突厥,朕想问一问,到底是何种计策?” 裴世矩道:“以往,两国和亲,都是从民间或者宗室内挑选贵女封为公主远嫁……” 高纬一听便皱起了眉,审视的看着裴世矩,这货不会根本不知道如何解题吧?这开头就是答非所问…… 但是裴世矩没有说完,他也就任由他接着说下去。 “但是,突厥人这次一来,便指名道姓的要求让宝庆公主与其和亲,足见,突厥并不是无备而来,手段老辣,让陛下和满朝臣子都陷入选择难题……” “若是陛下答应和亲,陛下终究意难平。若是陛下不答应将宝庆公主嫁过去,那么恐怕会引起两国大战。陛下答应和亲,嫁过去的却不是宝庆公主,那么突厥会说陛下心不诚,更加有理由兴兵寇边,貌似现在,陛下除了答应他们,并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高纬默然,他现在面临的,就是这样一个两难抉择,他不说话,静静地看裴世矩将这个关子卖完…… “臣以为,突厥人既然如此要求了,那么陛下不妨先答应他们……” 路冉看着高纬沉的可以拧出水来的脸色,低声斥道:“裴舍人,你这是什么主意?你……你这是欺君……!”这人不要命了吗? “裴世矩……你好大的胆子!”高纬知道他还在卖关子,心中不悦,折腾半天不说,绕来绕去,显得你能还是显得你特别能显摆? 被高纬这一吓,裴世矩苦笑一声,道:“陛下莫要误会,臣的意思是,突厥人既然如此说了,那么陛下不妨就先答应下来……” 高纬心里有些失望,“你的意思是……拖?”拖字决也不是不可行,宝庆年纪实在太小,他完全可以先答应下来,对对方说过个三四年再嫁过去,到时候木杆已经死了,突厥也开始出现分裂苗头,他完全不用再忌惮。只是,这样的小手段,真的能管用吗? 见到陛下投射过来的怀疑的目光,裴世矩苦笑一声: “拖着不可行,陛下答应却又反悔,让天下人怎么看?有损陛下的名声……” 天子,就该一言九鼎才对,说出去的话就如同泼出去的水,落地有声。若是高纬明明答应和亲,之后却又作废,那么对于高纬的威望而言,将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那裴卿的办法是?” 裴世矩见到众人都是探询思考的脸色,不好再兜圈子,否则陛下说不定会直接把他给双规了,道:“公主出嫁……突厥娶亲,其中章程复杂无比,要让钦天监挑选吉日,还要占卜凶吉,准备嫁妆,两边要互相传递国书,……等等等,诸多事物不胜枚举,达成一致,这才能成全和亲,突厥那边,也是一样……” 颜之推暗地里翻了个白眼,他还以为是什么好主意呢,还不是那一套?估计又是拖字决,这还不如先前那个呢! 先前那个,好歹可以拖上个三四年,他这个,最多半年!两国联姻,尤其是这样关系重大的联姻,要走的程序虽然复杂,但是半年多,也足够了。颜之推觉得裴世矩这小子怕是要凉凉。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高纬发现,一向表现的十足正人君子的裴世矩脸上在一瞬间浮现一抹邪魅的……奸笑……,“突厥人各种章程比我们简单多了,但有一样,是他们绝对绕不过去的,那就是请萨满和大德高僧占卜……” “我们,可以从这里做手脚!”高纬本身也领悟力极强,裴世矩一点明方向,他顺着那个思路,马上就领会了。 “不错,就是从这上面做文章……”二人心照不宣的一笑。留下旁边一脸懵逼的路冉和颜之推。陛下和裴世矩这两人都在打什么机锋呀? “突厥人愚昧,信各种鬼神,出征要占卜,婚嫁也要占卜……,我们要成此事,不光要买通他们的萨满,我们这边也得安排妥当……”高纬已经有了一揽子方案。 “陛下您先口头上答应突厥使臣,堵住他们的嘴,然后让钦天监测定凶吉,授意他们……,当然,光钦天监还不够保险,白马寺和承恩寺的住持都是大德高僧,陛下您为了替小殿下祈福,亲自驾临,请高僧为小殿下占卜凶吉……,到时候,嘿嘿……” “明白了,”高纬看向这货的眼光都有点欣赏了,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很对高纬的胃口,“做戏,要做全套,朕自然会拿出一个让他们满意的态度来圆满推动此事……” 颜之推也不是蠢人,转眼就明白了,“陛下,这样做……,那,小殿下的名声?” 他算是看出来了,宝庆公主这下估计要背上一个克夫、不详之类的名头了。 “能保住就不错了,还在乎什么名声不名声,她还能跟朕闹不成?”高纬心想,是你了解这个死丫头还是朕了解?名声,将来也是可以洗白的嘛…… “就是就是,实际的才是最重要的……”裴世矩觉得陛下果然是一代英主,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面对这坦然无耻的君臣二人,路冉和颜之推都选择了沉默。路冉是已经习惯了,见怪不怪,颜之推则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怎么说呢……有些无语…… 他仔细推敲了一下,这个计划虽然很取巧,但是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只是一向思维严谨的颜之推还是发现了漏洞,“陛下,此注意虽然不错,只是,突厥那边未必能如陛下心意,假使突厥那边的萨满能买通自然好,若是不能,突厥还是会要求和亲的呀……” 高纬和裴世矩都沉默了,不得不说,颜之推说得很有道理,他们这本身就是取巧,而取巧是有很大的运气成分在里面的,如果突厥的萨满贪财好色那还好说,如果不是的话……那这件事估计就要泡汤了。 只要木杆不点头说取消和宝庆的和亲,那么和亲就得继续。 不过这怎么能难倒机智如狗……啊不,这怎么能难倒机智聪明人见人爱的裴世矩?他想了一会儿,道:“陛下,我们还得在突厥内部打进一个自己人呀……” “怎么说?”高纬皱眉,这又是一个难题,怎么能在突厥国师队伍里安插一个自己人呢?这么短的时间内,上那儿找这么一个神棍? “臣认识一个,此人现在在洛阳,精通驱鬼算命,各种江湖术法他无一不通无一不晓!我们可以让他先去突厥打出名头,到时候,或许用的上……” 高纬好奇问道:“是哪位高僧?” 裴世矩摇头道:“不是高僧,此人出身道门,名叫袁守诚……” “……”高纬一怔,脑海里浮现了西游记里那个给龙王算命的牛逼老头,心里一颗石头落下了地。资深神棍…… “朕准了……”高纬看向无声站在角落里的一个内侍,“你去,带上禁军,绑也要把人给朕绑过来!” 高纬一拍桌子起身,“今日商议之事,尔等皆不可泄露半句!传鸿胪寺卿裴度之觐见,接下来,听朕安排,你们,跟内侍下去休息吧……” 几十个内侍上前,将几个官员围在中间,路冉一抬手,道:“几位舍人,跟咱家下去休息吧。” 裴世矩几人纷纷被带下去,在一切都还没有尘埃落定之前,他们只能在深宫大院过了。 鸿胪寺卿裴度之夜间入宫觐见,而后,就代表皇帝向突厥使者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阿史那库头先是一怔,而后狂喜,第二日,皇帝下诏,命钦天监挑选吉日吉时,进行定亲大典。内府,上百名宫女没日没夜的赶制公主出嫁的嫁衣,满朝震动,皇帝这决心也下得太快了。一时间,邺城内虽有不同的、反对的声音,但总体来说还是喜气洋洋的,阿史那库头带着数百名突厥人一一拜访邺城之中的宗室权贵,拉近关系。一切似乎尘埃落定了。 大齐与突厥联姻,将结为盟好,这在当时是一件十分重大的事。即使高纬有意封锁,消息还是不免传入了内宫之中。 有一日,已经是三宫女官之一的元韵带着一些宫人从丽正殿出来,路过一处回廊的时候,听见几个扫地的宫女在哪里窃窃私语: “……小殿下嫁去那突厥蛮荒之地,受得了吗?听说突厥人整日爬冰卧雪的,嫁过去可要吃不少的哭呢……陛下如此宠爱小殿下,竟也忍心……?” “嘘,快别说了,太极殿和昭阳殿那边查得很严,你可别因为这一张嘴惹上了祸事……” 那宫女许是不以为然,道:“怕什么,小殿下嫁去突厥这是满城皆知的事情。况且,这里离内宫那边如此远,内宫的人哪里会跑到这个犄角旮沓来?” 听到“小殿下嫁去突厥”的时候元韵早就已经忍不住了,从转角的地方站出来质问道: “你们在鬼鬼祟祟商量什么?” 几个扫地宫娥吓了一跳,见是皇后嘉福宫那边的女官,于是纷纷行礼,脸色白了白,道:“奴婢等在聊一些闲天,没什么……” “闲天,你们聊得闲天居然牵扯上了宝庆公主?你们好大胆!”元韵这几个月协助皇后处理一些基本的事务,本来就性格冷,这般说话的时候更是极具压迫感。吓得几名宫娥跪倒在树叶堆里,请求恕罪。 “你们,到底在谈论什么?”元韵缓步迈近,修长高挑的身姿遮蔽了日光,将她们笼罩。宫娥低下了头。 “我们,聊的是这几日闹得沸沸扬扬的事……就是,就是……突厥可汗遣使请求联姻之事……” 元韵脸色猛地一白,前几日,她确实听闻突厥来使,那么,联姻又是怎么回事?谁去联姻?……媛媛? 不可能……不可能……,高纬那个人那么傲,他怎么可能把自己的亲妹子就这么拱手送人,他可是说过要保宝庆一世无忧的,君岂有戏言,岂有戏言……? 元韵努力的在心里劝说自己,但事情牵扯到宝庆,她再也无法保持平常心态,还是忍不住会往最坏的方面想。 “是宝庆殿下?” “是,就是宝庆殿下……”元韵的呆滞在她眼中被理解为欣喜过头了,于是连忙道:“宝庆殿下真是好福气,听说和亲的那个是木杆可汗的独生子,未来的突厥大汗,陛下如此爱宠,宝庆公主肯定会是身份最高贵的阏氏!” 元韵手指一下扣紧了,冷声道:“你胡说,宝庆公主若是远嫁,怎么会一点风声也没有?随意诽谤、散布谣言,传到娘娘耳中,你可知道,是何等大罪?” 邺城皇宫内只有一位娘娘,那就是皇后斛律氏。 那几个宫娥吓的语无伦次,伏地哀求,“我们,我们也不知道……这个消息不是我们散布的,宫里面都传遍了,奴婢等也是刚刚知道……” 元韵咬着嘴唇,回头望去,“你们,可曾听见过这样的风声?” 几个宫女左右看看,最终还是答道:“我们……我们这些日子,也听到过一些这样的传闻,但,但据说太极殿和昭阳殿那边的宫人说了,此事不得声张,奴婢等原以为您知道来着……所以,所以奴婢等就没有告诉您……” 元韵的身子一晃,顿时脸色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