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青臣话音刚落。 就有博士出声附和道:“陛下当有定心,无须为些许纷扰而累及其身也!” 嬴政大笑道:“好,为仆射之言,朕痛饮一爵。” 见状。 子襄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他前面一直没找到开口机会,尤其始皇已明确表态,今后要明新政,正国法,镇复辟,他若贸然提出分封跟郡县制之争,恐会直接为朝堂所恶,甚至会被直接‘请’出去。 但周青臣这面谀,却是给了他机会。 子襄跟其他儒家博士对视一眼,众人神色都面露异色,显然也意识到了此时的机会难得。 淳于越霍然离席。 直斥道: “周青臣公然面谀,何其大谬也!” 一语落下,四座皆惊。 淳于越面不改色,直面着周青臣,怒声道:“博士仆射周青臣以今非古,不敬王道,面谀皇帝,蛊惑天下安,此言皆为谬论!” 说完。 他立即转身对皇帝的御座遥遥拱手。 沉声道: “臣闻: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枝辅。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无辅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 “今青臣非但不思助秦政回归王道,却面谀陛下,以重陛下之过,非忠臣也!” 一言落下,举殿哗然。 淳于越若是仅指责周青臣倒也罢了,毕竟,博士们互相攻讦的情况时有发生,他们早已习以为常,甚至,这一幕早已成了帝国君臣所熟悉的场景之一。 然而。 大秦施行郡县制已有六载。 淳于越这次却是假借呵斥周青臣,再次牵涉出郡县制与诸侯制之争,而且还公然说出了‘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此等大逆不道之言,若非偶然,则必有深意。 儒家究竟意欲何为? 一时间。 百官竟皆皱眉。 大殿中弥散着躁动不安的气息。 嬴政目光微冷,他扫了几眼儒家博士,漠然道:“稍安勿躁,既有争端,适逢朝臣皆在,议之可也!” 诸博士齐声道:“陛下圣明。” 随即。 叔孙通离席道:“陛下,周青臣之言,面谀过甚,臣等认为当治其不忠之罪!” “请陛下明鉴!” 叔孙通话音刚落鲍白令之等人也竟皆出列。 他们锋芒皆直指周青臣。 闻言。 周青臣整个人都怔住了。 他根本没想过这种情况,也完全没想过,他只是如往常般阿谀了几句,结果竟遭到了儒家的口诛笔伐,而且儒家心思还如此歹毒,竟还想将他直接定罪。 欺人太甚! 周青臣双目怒红,他看着孔鲋等人,恨不得生啖其肉。 他整个人都快要气炸了! 这时。 廷尉姚贾挺身而出,高声道:“陛下,既下群臣议之,则周青臣之言,自当以一端政见待之,何以论罪哉?!” “再则。” “秦法论行不论心,例无忠臣之功,焉有不忠之罪也?淳于越等人不知法为何物,如何便能虚妄罗织罪名!” 姚贾义正言辞,陈词慷慨激昂。 他身为大秦廷尉,自当为秦法辩护,绝不能容儒家‘莫须有’。 朝臣皆是熟悉秦法之人,此时无不纷纷点头。 淳于越面红耳赤。 ‘非忠臣’之说,出自他之口,而今却是被姚贾直斥,还批驳的体无完肤,他也是面子上气咻难耐,他看了眼孔鲋和子襄,但兄弟二人正襟危坐,显然是对此无动于衷。 淳于越心中愤懑又平添几分。 他冷哼一声,拱手高声道:“臣与五十名博士具名上书,再请终止郡县制,效法夏商周三代,推恩封地以建诸侯。” “臣还是那句话。” “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 叔孙通等博士也齐声道: “臣等附议!” “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 五十余名博士齐声高呼,其势汹汹然,在座朝臣竟皆色变。 到了这时。 他们又如何看不真切? 儒家是真想推翻大秦的郡县制! 只是他们依旧很疑惑,这群博士在六年前,大秦初立时,便咬定郡县制不放,背后究竟有何所谋?或者其背后究竟有何势力干涉?不然仅凭一个‘士人’,焉能如此目无法度? 何以敢以如此强横之辞攻讦既定国政? 大殿骤然陷入到了沉寂。 这时。 一个老者突然站了起来。 正是顿弱。 顿弱虽见苍老,精神依旧矍铄。 他离开座案,站到空阔处,面色肃然道:“诸位连同老夫在内,十有八九都曾为布衣之士游学列国。” “此战国之风也,也为入仕之道!” “然则,战国士风雄强坦荡,无论政见如何,所论皆发自本心!是故合则留,不合则去。” “往昔你博士学宫二百余众联名上书,而今又是五十名领头博士具名上书,竟能异口同声赞同封建诸侯,而独无一人异议?岂非咄咄怪事乎?” “期间因由,不言自明。” “六国早已灭亡,独剩一班狗苟蝇营之士,失却奔走依托,又自觉才具不堪为皇帝大用,于是乎,唯求天下诸侯多多,好谋一立身之地。” “人求立身生计,原本无可指责。” “让尔等偏以玩弄天下大计为快,假三代王道民议天心之名,实谋一己之出路,诚非私哉!” “诸位且说,老夫之论,诛心耶?论政耶?” 叔孙通涨红着脸,反驳道:“不是诛心,也......也谈不上是论政!” 他的话一落,瞬间笑声一片。 姚贾也继续道: “淳于越之言,实食古不化也!” “就今日之论,淳于越明是为陛下叫屈,实则是为诸侯制张目,大秦郡县制业已推行六年,华夏一治,民无二法,已成定数,天下黔首无不康宁,尔等突兀攻讦,究竟意欲何为?” “山东老氏世族汹汹复辟,尔等汹汹主张诸侯制,莫非汝等私下沆瀣一气哉?” 淳于越脸色大变。 愤然道: “此言过甚!” “尔等此番言语又岂非是莫须有?” “诛心之论,大为不当!” “哈哈。”冯去疾笑道:“你既知道是莫须有,为何还要定罪周青臣?你那岂非不也是莫须有?依我看,你等提的只算得上是野议,上不得台面,更当不得大议。” “此等野议,臣认为不议也罢!” 其他朝臣点头附和道:“是也!是也!这些博士都暗藏私心,而且几近有私无公,汝等何以在意这些野议?” 一片嚷声中。 淳于越叔孙通等人都怔住了。 他们本想借此发难,从而让朝臣重议分封跟郡县制,然而顿弱等人这一番回话,却是让他们辩无可辩。 他们当即哑然。 原本正襟危坐的子襄,此刻终于不能坐视了。 淳于越等人言语虚浮空洞,不着边际不谙事理,若是继续下去,只怕他的想法就会直接落空了,而且今后再想提此话题,恐会直接沦为笑柄,而他精心设计的一切,也都将付之流水。 他又如何能甘心? 子襄缓缓起身,面对着帝座,躬身一礼道: “臣子襄有奏。” “汝等之所以力荐分封制,非是为个人谋私利,而是全心全意在为大秦着想,帝国新立,内忧外患如山重叠,大事又接踵而来,国府君臣忙的是夙兴夜寐。” “但帝国局面却无任何好转。” “何以?” “臣之见,是方向错了。” “方向错了,帝国君臣再怎么努力,也终究是南辕北辙,甚至可谓是饮鸩止渴。” “我等博士的确力荐诸侯制。” “但我等主张的诸侯制,然与六国贵族复辟有本质区别,臣等奉行诸侯制,主张的是以陛下子弟为诸侯,六国贵族复辟,图谋的是恢复自家社稷,两者并不能混为一谈!” “再则。” “我等之所以主张诸侯制,便是想要解决土地兼并。” “我并不知晓你们对土地兼并知道多少,但我却是听闻,六国贵族这些年来,一直藏在暗处,对外却大肆鼓噪,说大秦官吏吞并民众田产,世间黑恶,莫此为甚!” “然这真的是事实吗?” “山东六国贵族,大多已迁入到咸阳,也已沦为寻常民户,且不说想不想复辟,他们眼下人身受限,如何控制千里之外的土地?” “土地兼并之风,满朝大臣大多知晓,只是大多数官员恐都或多或少有曾牵涉,不定身边那位重臣便是罪魁祸首,唯其如此,大多官员才对土地兼并讳莫如深,与其说是不知情,毋宁说是投鼠忌器。” “若天下行诸侯制,陛下子弟分封四海,深入到山东各地,朝廷定能查出谁是幕后真凶,唯有如此,土地兼并才能得到根本遏制,也才能让法制真正深入人心。” “你们之所以劝阻,才是真正包藏祸心!” “你们认为我儒家跟六国余孽有勾结,大可拿出证据,到时让廷尉府依法勘审便是,在证据面前,我儒家又岂能以黑为白?” “再则。” “我不知其余儒生存不存私心,但汝等不当这么猜忌我等,就因认为我等有私心,便认定诸侯制不能推行,这岂非是在混淆视听?” “我儒家力荐诸侯制。” “完全是出于本心,是想实现天下康宁。” “这何错之有?” 子襄抬起头,目光平静的扫过在场朝臣,眼中没有丝毫的畏惧,甚至有咄咄逼人之态。 殿内气氛再次凝滞! 7017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