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哑的吼声传遍整个牢房,四周顿时响起囚犯们此起彼伏的咒骂声。 “爹、娘。”罗川哽咽地说,“孩子不孝,孩儿不孝呀!” 他已无力弯下腰,剧痛令他无法为父母磕头,他只能对着木柱不停的撞着头。 罗川的父亲当即上前扶住他的额头:“川儿,不是你的错,是我俩贪图富贵荣华,妄图学镇子里的大户山珍海味,这才把你逼到这般地步,是为父的错,是为父对不住你。” “苦了半辈子了,临老了不知羞,学什么大户,吃什么山珍海味。”罗川的母亲泪眼婆娑,“害苦了孩子,害了整个家呀,川儿,娘心疼你,娘心疼呀。” 她用手捶打着心口,罗川顿时泣不成声。 罗川双肩抵着木柱,探出手扶住母亲的肩膀:“娘,孩儿、孩儿愧对母亲。” “莫在这般折煞我。”罗川的母亲拭着泪,僵硬地挤着笑,“娘给你做了你爱吃的,猪蹄、野菜、还有豆腐汤。你最爱喝豆腐汤了,都是刚做的,你……你尝尝。” 她结巴地说着话,泪水止不住的落下,那筷子到了罗川的手中,却在颤抖。 罗川的母亲为他夹菜,喂饭,将勺子递到他嘴边,慈爱的模样令罗川回想起了幼年在代州的日子。 豆腐汤是咸的,只是今天的汤比之以往更咸,因为里面有无数的辛酸,还有滴落在汤汁中的泪。 这顿饭吃的很慢、很长,吃完后,罗川的母亲捻着袖子为他擦去嘴角的残渍。 而就在这时,廊道传来两个一前一后的脚步声。 前者沉重,后者轻盈,很快就到了罗川所在的牢房前。 “罗川,本廷尉有话问你。”陈丘生面色苍白,他注视着罗川说,“崇武年,烟州花船失火,你可知内情?” 罗川侧首看向陈丘生,他的视线有些模糊,疼痛令他浑浑噩噩,看不清躲藏在黑暗里的阴影。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鬼魂,听到了冰冷的叹息声。 烛火仍在摇曳,他的内心也在动摇。 说出秘密,他已经说出了一个惊天秘密,酆承悦嫁祸烟州牧江子墨,这个秘密是他曾愿以生命付出代价而保守的。 可是烟州花船的秘密,远比上一个要更大,也更危险。 “酆承悦已然入狱,管家马福也随同收监关押,你不久就要和他们一起被押送至崇都审问。”陈丘生深深吸气,“这是你最后一次见双亲,也是你最后一次跟本廷尉开口、交代的机会。” 罗川紧蹙眉头,他没想到酆承悦和马福居然落了马,不禁对陈丘生的铁腕执法刮目相看。 “廷尉大人想知道什么?”罗川额前的发丝粘在嘴边,看上去很是落魄,“崇武年时,我还不过是州牧府刚进门不久的下人。” 他有所保留,陈丘生察觉到了,他眸子转动瞟了眼罗川的双亲。 “你与州牧府下的数十名江湖门客在花船上纵火。”陈丘生身后传来缓慢的语调,“事后上了城墙跳下护城河,从水底潜到城外向酆承悦汇报事情进展。” 罗川愣了愣,这人将细节说的一丝不差,他是谁? 他立刻将视线紧盯向陈丘生身后的阴暗处,说:“崇武年我是随同酆大人去过花船,你是谁?” “与你随行的门客做完这件事后,所有门客渐渐的销声匿迹,而我偶然间遇到一个将死之人,他将这件事前后始末都已详细告知于我。”这声音顿了顿,接着说,“他也死了,杀他的人都是马福派出的杀手,而你身为马福的养子,怎么会不知道呢?” 罗川没回答,而是再次重声问:“你到底是谁?” “那夜大火,我就在花船之中,满船的人有被烧死的,有落水溺死的。”那阴影中走出一个人,“你看着我的眼睛,仔细看看,我到底是谁。” 嗡地一声,烛火突然猛地颤动摇曳了几下,下一刻忽然熄灭。 漏瓦透着几缕朦胧的月光,照在那人的侧脸上,罗川震惊地看着那张脸。 他认得,这人曾在花船上被他见过。 这人当时就站在乐无双的身旁,怀里抱着一床焦尾古琴。 她是烟州琴艺第二,掌琴大家。 暮云。 …… 当年在烟花船上罗川和数十名门客身着黑衣,几人盯梢几人放火,分工清楚明晰。 江湖是个混杂的环境,鱼龙雀凤都有,能投身在酆承悦名下的大多都是些混口饭吃的老江湖。 既然是老江湖,恪守仁义都得是露脸要做的功夫,蒙上黑纱,仁义权当狗屁,杀人越货,采花盗宝无所不为。 而那夜烟花船在大火烧着前,好比一群歹徒入了深宅大院,他们是冲着奸、淫掳掠的勾当去的。 罗川那年还不过是马福手下打杂的下人,哪见过这种乱哄哄的场面,虽然马福点名他带人去办事,可那时候,场面已经完全失控了。 船楼的闺房里有女人在哀嚎尖叫,门客们睁大狰狞的眼拔刀杀人,身穿雍容官服的大官跪在地上乞求怜悯,孩子的哭声夹在野蛮的吼叫中。 那夜里爬上船的,是野兽。 罗川当时在船尾见到躲在蓑衣堆里的乐无双,暮云就挡在她跟前,罗川年纪轻,一见到乐无双,狠下的心立刻就软了,这女人可太美了,年轻稚嫩的面上充斥着惊觉的呆滞。 他被美丽俘虏,欲望驱使他去偷藏这份寻到的美丽。 他爱上了烟州的琴绝,乐无双。 乐无双怀里抱着婴儿,罗川不知所措的握着刀,喊杀声渐渐从两侧的过道中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在逼近,楼阁里的哀嚎刺激着他的心脏,他重重的喘息,握紧刀看向了乐无双。 马福时常教训他,说的最多的就是功成名就的路上是满满的尸骨,如果他学不会铁石心肠,追逐权力的路上他就会被人性给拖慢脚步,乃至身死! 狠下心! 除掉所有挡在通往荣华富贵道路上的阻碍,即便是亲生父母,也绝不手软! “站在上面的。”马福望着跪在身前的罗川,竖起手指意味深长的说,“都不是人。” 这段话令血液在血管中窜涌,他刺激自己,逼迫自己,在善良和凶恶的灰色地带挣扎。 马福按着他的头顶,笑里藏刀地说:“六亲不认,才能爬的更高。你是打算一辈子穿着杂役的袍子当个跑腿的,还是坐在高位上喝着茶就把事办了,掂量掂量。” 马福在他脑海里长笑,而显露出楚楚可怜神情的乐无双就在他的眸子里。 他挣扎在无助地抉择中,两侧过道的脚步迫在眉睫,容不得他在细细思索其中利害、道理、责任、权欲,他近乎本能地将手指竖起抵在唇边。 他告诫两人不要出声,然后手忙脚乱地用蓑衣将两人盖住,随后便打算召集人手撤离。 做完这些后,他才彻底惊醒,也认清了自己。 他的骨子里,流淌的是懦弱和善良。 大火燃起了。 船舱内人群内外奔逃,衣不遮体的女子被明晃晃的刀子捅穿肚皮,血溅了罗川满脸,他害怕的四下张望,情急之下,他高声呐喊着官兵来了。 这一下引的所有杀心上头的门客都回过神,大火此时已经烧上了甲板和船舷,雕檐上的帆布窜着火苗,随着湖风高高飞扬。 岸边的大街上挤满了人,群起高呼的呐喊声令混乱加剧,可船已经离岸,掌舵船夫的头颅泡在水里,黯淡无光眼珠倒映着熊熊烈火。 罗川在混乱中被人撞入湖中,冒出水时心心念念着还躲在船尾的乐无双和暮云,而那时候什么都晚了。 大火随风高涨,花船上蒸腾的烈焰窜的老高,扑面的烫意令罗川惊惧地向后游。 花船飘向大江,在星光的夜里,江上的哀嚎声响了几刻,直到船飘远了才渐渐被涛涛江水声掩盖。 这么多年以来,乐无双的面容在他的梦中挥之不去。每一夜的梦魇中,暮云就站在他身前,眼里是无尽的憎恨,无声的张嘴说着话。 而她还活着,活生生地站在罗川眼前。 过往的记忆在脑海中不断切换,罗川的瞳孔骤放骤缩,他颤声说:“你还活着。” “是呀,活着,孤身一人,活的好好的。”暮云走近蹲下身,注视着罗川,“得多谢你心生怜悯。罗川,当年我活下来时,我恨你,我日日夜夜诅咒你,每年的鬼节我都在江边烧香,祈求惨死的亡灵叫当年纵火行凶之徒不得好死,身死而不得轮回转世。直到我偶然遇到当年那帮杀手中的一人,穷困潦倒地在醉仙楼前讨饭,我才明悟,因果轮回,苍天饶过谁。” “这是报应。”罗川抬起扣着镣铐的双手,“我得报了,后悔了。” “我现在不恨你了,罗川。”暮云风轻云淡地笑着,“乐无双才名冠绝九州,她虽出身烟花柳地,是勾栏瓦舍里的红袖招,但名动九州便是驻足巅峰。巅峰之上,身不由己,命运也不由自主。我与她情同姐妹,活过的每一天,便要为她沉冤昭雪,你……愿意说出真相吗?” 罗川垂下头,长久的沉默。 “川儿。”罗川的父亲有些局促地说,“但求问心无愧。” 罗川抬头注视着双亲。 许久后,他转向暮云,但却在暮云眼中看不到仇恨,只有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