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到次日,段朝用下诏狱的事情在京师官场上传开了,对所有人而言,这是一个很突兀的消息。 之前谁也想不到,地位不停水涨船高、几乎逼近陶真人的方士段朝用,一夜之间就会锒铛入狱。 伴随着段朝用入狱消息的,必然还有各种靠谱或者不靠谱的小道传言,让朝廷中人也能隐隐约约的看出个轮廓。 比较明白具体情况的也只有当事人了,但当事人又实在太少,毕竟事情没有发生在大规模的朝会上。 陆炳陆指挥来到武定侯郭勋家中,与主人家相对无言。如果说段朝用下狱对谁打击最大,可以说非郭勋莫属。 当初段朝用能出现在嘉靖皇帝面前,就是郭勋推荐的,后来段朝用以方术获得了嘉靖皇帝的信用,成为仅次于陶仲文的道士。 郭勋在段朝用身上寄托了很大的希望,只等着时机进一步成熟,便可以收割利益。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却不料突然就翻了船。即便从陆炳口中听了一遍过程,郭勋还是不太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或者说不是亲身经历的当事人,就很难当时场景中的微妙之处。 郭勋疑惑的问道:“不是严嵩和秦德威互相攻讦吗,怎么把段朝用牵扯进去了?” 陆炳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能说:“如今为之奈何?还救不救段朝用?” 陆指挥危机感并不强,也没觉得自己会有什么事,主要是觉得段朝用这个棋子没了太可惜。 其实郭勋也是差不多的心思,虽说段朝用是他推荐给皇帝的,但他推荐的是修仙方术,又不是其他方面。 总不能因为段朝用出现了政治野心,就把一个好心推荐高人帮助皇帝修仙的世袭开国侯爵罢免掉。 郭勋思索过后,还是舍不得自己花费的大量心血。要知道,他前后已经在段朝用身上投入了几万两银子了! 最后郭侯爷叹道:“还是要救!不过要恳请严阁老一起!” 当即郭勋就派人去打听了,得知严阁老今晚休沐,便又连夜来到严府。 当初郭勋掌兵权,与文臣积怨很深的时候,严嵩还是个边缘人物,所以郭侯爷与严嵩没有直接矛盾。事到如今,关键时刻也能拉下脸说上话。 虽说严嵩与郭勋没有太深的交情,但两人很有同病相怜的基础,都是秦德威的“受害者”,非常有共同语言。 看在同是抗秦统一战线,而且郭勋又具备一定拉拢价值,严阁老一开始由衷的劝了几句说: “段朝用已经惹起了陛下嫌疑,郭侯爷又何必不舍?断尾求生的勇气还是要有的。” 郭勋有准备的答道:“事情本不必至于此,皇上也是一时愤激,未能分辨明白,段朝用仍有很大生机。 其一,皇上对方士向来宽待,甚少加以重刑,即便小有过错,也多加优容。 段朝用说到底也并没有十恶不赦的现行罪过,只要被皇上谅解了,很容易就能获得宽恕。 其二,有人说段朝用图谋太子监国,实乃无稽之谈!要知道,段朝用是一个方士,而只有皇上才会信用方士! 所以段朝用吃饱撑着才会去想太子监国,完全就是没有可能的事情!难道太子监国能给段朝用带来更多的好处? 这里面的利害得失,皇上可能一时被奸人蒙蔽,又加上病症缠身,故而有所失察。 但只要能点拨皇上想通其中关节,段朝用自然也就会被赦免。” 说到这里,郭勋就停了下来。 严嵩当也听出了话外音,郭勋所说的这个能去点醒皇上的人,暗指的不是他严嵩又是谁? 郭勋今天拉下身段,跑到严府来求情,所求的不就是这么一件事? 严嵩也沉吟不语,思考着其中的利弊。如果段朝用还能挽救一下,那么如果风险投资成功,收益也是巨大的。 郭勋又劝道:“以那秦德威的秉性,既然拿捏住了段朝用,必定要借此攀扯严阁老! 并非我危言耸听,听闻当时在皇上面前辩论时,已经有了这个苗头,难道严阁老还不警醒?” 这话倒是没错,当时严嵩发言很谨慎,但却被强行和陆炳绑定,当场打成了段朝用的支持者。 郭勋见严嵩没有表示反对,就继续劝说:“即便严阁老不在意段朝用的生死,但也应当求一个自保,不能任由秦德威拿捏段朝用!” 严嵩语气含糊的说:“知道了,我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等郭勋离去后,严世蕃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对严嵩问道:“父亲作何想?” 其实严阁老有个地方与陆炳、郭勋想法差不多,也是没有多大的危机感,也不认为段朝用能牵连到自己。 莫须有也只是莫须有而已,自己和段朝用真没什么关系! 所以严嵩真正考虑的就是,能不能利用好段朝用,从段朝用身上攫取一定利益。 听到儿子的问话,严嵩便答道:“正想皇帝赦免段朝用的几率有多大。” 严世蕃没有与父亲继续讨论,直接说出了自己的心得:“我这两天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秦德威搞段朝用,究竟有什么真正的、不可替代的好处? 换句话说,秦德威费劲搞段朝用所能收获的好处,都能用其他方式获得,又何必费那么大力气去搞段朝用?” 经过自家儿子的提醒,严嵩也陷入了深思。 这个问题其实是一个很基础的问题,但偏偏就是这个很基础的问题,被很多人都忽略了。 然后严世蕃很笃定的说:“另外以秦德威的手段,不会只把段朝用送进诏狱就结束的,必定还会有后手,让段朝用不得翻身。 类似的例子数不胜数,秦德威最终放过哪个了?还能翻身的也就我这么一个特例了!” 感觉自家儿子说的好有道理,严阁老竟然无言以对。 严世蕃总结说:“郭勋说的那些话听起来很不错,但完全是建立在秦德威完全没有后手的基础上的,可这又似乎不太可能。 所以我对父亲的建议就是,让郭勋走在前面试试看,如果触发了秦德威的后手,就让他去死! 如果秦德威没有后手,那就按照郭勋所说的,捞出段朝用也无妨,对我们也没有多大坏处。” 严嵩这多年来,也是被秦德威整怕了,完全赞同自家儿子这种两手准备的思路。 不过严嵩还是有更进一步的想法:“如果让郭勋去试,不知何时才能看到结果。 而且我们隔着一层,只怕很多重要信息,比如秦德威的动向,不能在第一时间知道,然后又会导致误判发生。” 严世蕃略加思索后说:“办法也不是没有,不一定全指望郭勋去充当开路先锋。 我们不只是要点醒皇上,更要提醒大臣们,秦德威将要利用段朝用来清除异己、党同伐异! 如果官场人心惶惶起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对秦德威也是一种巨大的舆论压力。 如果秦德威为了反击舆论做出什么,就必然会暴露自己的后手! 到了那时,我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关于儿子的意图,严嵩大都能猜出个七七八八,但这里就猜不出了,很奇怪的问道:“你也有后手?是什么?” 严世蕃很自信的说:“父亲不必多问,到时就知!看儿子我怎么应对秦德威!” 严嵩只感觉,自家儿子的身上似乎有种莫名的亢奋。 别人在琢磨段朝用是否还能起死回生、废物利用的时候,秦德威秦中堂的心里却完全没有段朝用。 在他心目中,段朝用已经是个死人了,完全不必值得浪费心思。 秦中堂所关注的只有三件事,实权、实权、还是实权! 抓了更多实权才能做更多好事,将自己与严嵩之流区别开来,不能让后人写列传的时候,将他秦德威与严嵩并列立传! 当秦中堂龙行虎步走进入文渊阁,总感觉有人对自己指指点点,一开始还以为是错觉。 后来又一想,作为明星人物,所到之处成为焦点,被人指指点点也正常。 直到方佑方舍人前来汇报工作,结束后还是欲言又止的,秦德威就意识到,可能自己又“高处不胜寒”了! 在秦中堂的逼问下,方舍人不得已才说:“外头各衙门都在传言,说秦中堂你趁着皇上病重,又借着段朝用为由头,打算兴起大狱,大肆剪除异己!” 秦德威怒而拍案道:“谁这么无聊,传这种闲话?没有的事情,谣言止于智者!” 方舍人又道:“更可怕的是,很多人居然相信了。” 秦德威二话不说,起身就向外面走。 方舍人追在后面问道:“秦中堂要哪里?如果想训话,先等我召集了所有人手!” 方佑还以为秦中堂会召集所有内阁中书舍人,结果却听到秦中堂说:“趁着谣言威力最大时,赶紧去工部吓唬人!” 方舍人:“.” 知道秦中堂是个狠人,没想到对自己更狠,连自己的谣言都要利用! 只用了一刻钟,秦德威就出现在皇城东南外的工部,并坐在了工部尚书甘为霖的对面。 这是秦德威被加了“工部左侍郎”后,第一次造访工部。 趁着上茶的功夫,甘尚书习惯性的偷偷派人去喊严世蕃,不然单独面对秦德威,他心里完全没底。 寒暄了几句后,秦德威就开始狮子大开口的为军器局要人要钱,预计将规模扩大至三倍,并且还要调严世蕃来当助手。 甘尚书感觉秦德威就是来瞎扯淡的,怎么可能答应这种无理要求! 至于秦德威为什么敢突然跑过来,并提出这样无理要求,甘尚书也“略知一二”,不就是新的斗争大形势吗! 秦中堂放下茶盅,“难道大司空没有听过最近的谣言吗?须知谣言就是遥遥领先的预言,大司空就不怕预言成真?” 工部尚书虽然比其他几个部地位略低,但歹是六部之一的尚书,甘为霖忍无可忍的说: “已经到年底了!你们这些奸臣居然又搞起斗争!伱们能不能消停几天,让朝廷诸君过个安心好年!” 秦德威愕然,这些话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恰好在此时,看到严世蕃进来,秦德威便对严世蕃说:“不知你听到了否,甘尚书竟然辱骂令尊是奸臣!” 严世蕃:“.” 可这事儿不能细说,甘尚书刚才一时气愤口误说的是“你们奸臣”,“你们”到底包含谁,就不好详究了。 秦德威突然又对严世蕃开口道:“我刚才发现一个问题,你们工部竟然不怕谣言! 甚至可以说,完全不在乎谣言!比如严阁老已经在御前身陷勾结段朝用的嫌疑,难道你身为人子,敢不在乎谣言?” 严世蕃接过了甘尚书的舞台,对秦德威说:“那又如何,难道为了些许谣言就大惊小怪?” 秦德威非常果断的做出了判断:“那本中堂只能理解为,谣言可能是从你们这里散出去的! 胆敢散布这种诽谤大臣的谣言,等着皇上治罪吧!” 政治谣言这种东西,全看自由心证吧,有没有证据不重要。 严世蕃呵呵笑了几声:“就算是我严世蕃说出去的吧,那又如何? 难道这不是谣言?你秦德威真不会利用段朝用来排除异己?” 秦中堂冷笑道:“你根本不知道厉害!我已经手下留情了! 已经查得,段朝用诈称会炼器,故意进献假仙器,欺骗皇上说使用仙器可以长生! 你们说,段朝用该不该死?如果被段朝用所牵连” 秦德威话音刚落,就看到严世蕃身形一矮,迅速往下降低了。 本来秦中堂还以为严世蕃要施展老套路装晕,却不料严世蕃直接跪地行礼:“秦中堂主持军器局,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秦德威:“.” 千算万算,还是被严世蕃整不会了!此人脑子里到底想的什么! 从上下尊卑来说,以秦中堂的地位,当得起严世蕃的行礼。但从拼爹角度来说,严世蕃一般并不给大臣行礼! 严世蕃心里暗暗冷笑,自己就不要脸了,看你秦德威还能怎么办! 反正在午门被当众殴打后,他就是大笑话了!在秦德威面前,就已经没脸了! 现在就继续不要脸又何妨!我这准首辅儿子都已经跪下了,你秦德威还有脸继续收拾我?你秦德威还想不想要士林的名声口碑? 他严世蕃知道秦德威必定有后手,这就是他对付秦德威后手的办法! 而秦中堂很罕见的发现,自己一时间竟然无计可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