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嚏—!~~” 泾州安定县外驿亭,朱秀跨骑着灰毛驴,拿一块手帕掩住口鼻,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擤一把鼻涕,朱秀揉揉通红的鼻头,双眼有些无神。 赶了近一月的路,没想到绕道去长武城转悠一圈,还把自己弄得伤风感冒。 “哪个混账东西在背后骂我....啊嚏~!”朱秀满心郁闷,擦擦鼻涕,换了一块干净的手帕。 灰驴子黑蛋扇动驴耳,嚼动厚厚驴唇,露出几颗大板牙,对于骑在自己背上的家伙有些嫌弃。 一行人在驿亭稍作歇息,继续启程往县城赶路。 一名驿卒快马飞奔回县城,将朱秀归来的消息禀报节度府。 再走个把时辰,就能赶回安定县城。 过了驿亭,通往县城的官道忽然间变得又宽又阔,石板铺路,整洁如新,来往行人越来越密集,官道两侧不时有小摊贩在叫卖。 “糖葫芦~新鲜好吃的糖葫芦!只要六文钱一串喽!~~” 有小贩在兜售自制的糖葫芦,嗓门洪亮,吸引不少行人围拢。 李重进拽着史向文奔去,挤开人群,掏出大把钱币大声嚷嚷:“给大爷来十串!” 小贩大喜,急忙接过钱币粗略清点,用糙纸包好十串糖葫芦递给他:“这位爷您拿好!” 一帮吸鼻涕的娃娃们仰起脏兮兮的脸蛋,用满是羡慕的目光注视着他,吞口水的咕嘟声不时响起。 李重进得意洋洋,拿出一串,张开大嘴,一口嗦去四五颗红彤彤的山楂果,引得一帮娃娃们齐声惊叹。 史向文看看手里的糖葫芦,又看看将他二人围成圈的娃娃们,伸出两根手指把山楂果一颗颗摘下,分给嘴馋的小娃娃们,惹来一阵羞怯又欢喜的童稚笑声。 李重进见娃娃们都聚拢在史向文身边,不服气地拿出两串糖葫芦嚷嚷道:“本大爷这里也有!” 娃娃们又是一阵惊喜欢笑,一窝蜂地将李重进围拢,争抢他手里的糖葫芦。 朱秀瞥了眼,摇摇头,果然是两个大龄问题儿童。 好不容易打发走娃娃们,史向文举着两串糖葫芦跑来,递了一串给朱秀。 朱秀笑道:“给大娘子吃,我就不吃了。” “噢。”史向文转而递给符金盏。 符金盏莞尔一笑,接过道了声谢。 史向文憨憨地笑了,美滋滋地吃起最后一串糖葫芦。 朱秀瞥了眼舔嘴巴嗦手指的李重进,悠悠叹了声:“还是史大郎有良心啊~不像某些人,只顾着自己吃!” 李重进眨巴眼,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要不我再去买些?” 说着往怀里一摸,黑脸僵笑住,他兜里已经没几个钱了。 朱秀警惕地道:“别看我,我可没钱借你!来时大帅和柴帅嘱咐了,不能给你太多钱,以免你花天酒地惹麻烦!” 李重进谄笑道:“兄弟,你先借我些,等回到开封领了俸禄就还你!” 朱秀摇头:“没有!有也不借!二位大帅的命令,我岂敢违抗?你可别忘了,事前我们约法三章,我泾州不养闲人,你的吃穿用度,都得靠自己去挣!” 李重进恼火,瞪眼道:“挣就挣!我黑大王加入你的虓虎营,难道你还敢克扣老子的粮饷?” 朱秀哂笑道:“虓虎营乃彰义军精锐中的精锐,岂是你说加入就能加入的?想入虓虎营,先通过试训再说!就算你成了虓虎营一员,也得守规矩,遵军法,否则挨板子是少不了的,也别想领到半文钱薪俸!” “老子是你大哥,难道不该格外关照?”李重进黑着脸唬道。 朱秀撇嘴:“军中无父子,更别说兄弟!你别忘了大帅叮嘱,来到泾州一切听我号令行事,可别怪我没事前提醒你,切莫触犯军纪,否则一定严惩不贷!” “哇嘎嘎~气煞我也!”李重进一阵火大,攥紧老拳,“你小子下来!看本大王不好好收拾你!” 朱秀轻蔑地冷笑,指着他呵道:“大郎,这厮又皮痒了,帮他好好松松筋骨!” “噢。”史向文吃完最后几颗山楂果,鼓胀着嘴巴,撸撸袖子朝李重进大踏步走去。 李重进黑脸色变,拔腿就逃,气急败坏地大吼:“史大郎!你个白眼狼!刚才你吃的糖葫芦可是老子花钱卖的!” 史向文却不理会他,咧嘴憨厚地笑着,咔咔捏拳头,紧追李重进而去。 两人在官道上追逐片刻,很快,前方传来一阵阵凄惨地哀嚎声。 百姓们不敢靠近,站在远处围观,只见一名小山般魁梧的巨汉,将另一名黑脸凶相满布的大汉压在身下,一顿暴揍。 两个问题儿童一路上打打闹闹已成习惯,朱秀等人并不放在心上。 符金盏咬下一颗山楂丸,细细品尝了会,笑道:“不如广和号商铺售卖的好吃。” 朱秀笑道:“糖葫芦乃广和商汇独创,这些小摊贩不过是依葫芦画瓢,短时间内难以掌握其中精妙。广和铺子售卖的糖果,从选料到做工,还有糖浆的制作,都有一套完整的流程和独门技法,即便是一串简单的糖葫芦,也能做到与众不同。” 符金盏道:“广和商铺的糖果的确精美好吃,就是价钱太高,寻常百姓难以负担,要是再便宜些就好了。” 朱秀笑道:“广和商行走的是高端精品路线,主要目标群体是达官显贵和富商豪客,产品价钱不会下探太多。不过糖果制作本就没有多么高深的技法,假以时日,市面上就会有诸多仿制品,逐渐形成一条围绕糖果的产业链,小商小贩应运而生,能够养活不少人家。” 符金盏听得一愣一愣,许多词汇听起来格外新鲜,但仔细琢磨,却不乏内涵道理。 “你倒是对这广和商铺了解颇深。”符金盏感叹一声。 身后的潘美冷不丁地哼唧道:“大娘子有所不知,广和商汇本就是朱小子所创,自然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以朱小子贪财的德性,让他降低糖果售价,只怕比割他几块肉还疼!” 符金盏一怔,美目惊讶不已:“广和商汇是你的产业?” 朱秀羞涩一笑,拱拱手:“让大娘子见笑了。” 身后,潘美酸溜溜地道:“除了广和商汇,咱们从长安一路走来,吃的泰和酒楼,住的盛和邸舍,都是朱小子捣鼓出来的。人家现在可是实打实的大财主,那词儿叫啥来着....土豪!” 朱秀怒瞪他一眼:“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潘美撇撇嘴,扭过头看风景。 符金盏秀美脸蛋惊怔住,喃喃道:“你到泾州还不过两年,竟然置办下这般大的产业?” 朱秀谦虚道:“全赖史节帅支持,各路朋友抬爱,其实许多生意都是与人合伙,我在其中占些份子罢了。” 潘美嚷嚷道:“反正咱老潘今后是跟定你了,你可得管我吃喝拉撒,兜里没钱也得管你要!” 朱秀没好气道:“交情归交情,该给的俸禄一分不会少你,想要多余的,就得靠自己本事挣!我又不是你爹,还得管你娶媳妇生孩子?” 潘美大怒,伸手去捉他:“好小子!当初说的话,现在把老子骗到手就不算数啦?讨打!” 朱秀趴在驴子背上,扯开喉咙呼救:“史大郎!救我!” 潘美一惊,急忙缩回手,要是把史向文招来,被摁在地上当众羞辱的可就是他了。 “算你小子狠!有种的别叫史大郎,咱俩单挑!” 朱秀掸掸衣袍,不屑道:“本公子是斯文人,岂会跟你动手动脚?” 符金盏笑声如银铃:“你二人在沧州就时常斗嘴,到如今也不消停。” 朱秀和潘美互瞪一眼,扭过头冷哼。 宽阔的官道上,符金盏见到一些戴着红袖标,身材壮实的妇人,四处游走监督往来商旅遵守卫生规定,还有一些身穿玄袍,腰间挎着裹铁短棒的武卒往来巡视,维持治安。 操着泾州口音的百姓,大多都能自觉遵守卫生规定,将灰物扔在指定地点,有如厕需要的都会去路旁的别致茅房,美其名曰公厕。 就算有外地来的旅人,不懂得安定县的规矩,也会有人站在告示牌下,一遍遍重复宣扬着本县的卫生规定。 一路走,朱秀为符金盏轻声介绍着,符金盏边看边点头,啧啧称奇。 “乱扔灰物垃圾,随地大小便,污秽满地,弄得秽臭冲天,有碍观瞻不说,还容易滋生有害病菌,侵染地下水源,长此以往,容易致人生病。城市之中,百姓集中居住,更是要注意保护环境卫生....” 朱秀耐心细致地向符金盏传输着环保与卫生健康的理念。 符金盏似懂非懂:“开封、邺都这些中原雄城,除却几处主要干道,许多街巷也有灰物成堆,臭气熏天的现象,确实应该好好整治。只是你说秽物容易滋生病菌,这病菌又作何解释?” 朱秀笑道:“大娘子可还记得,我们在沧州守城时,收集大量粪尿,烧开后泼下城头,还将其称作浇金汁。契丹兵凡是被金汁烫伤者,难以治愈,不出数日伤口便溃烂流脓。正是因为粪尿中含有病菌,侵染人体致人生病。 还有就是被生锈的铁器所伤,伤者容易出现头晕、头痛、全身筋肉发紧发痛的症状,也是因为铁锈里含有病菌,都是同样的道理。” 符金盏道:“如此说来,病菌便是致病之源。” 朱秀笑了笑,又道:“不过万事万物皆有正反两面,金汁和铁锈虽然能致人生病,但绝非毫无用处。大娘子可知,粪尿虽脏,但只要处理得当,还能制成治病救人的良药,人中白、人中黄便由此而来。还有铁锈,也能治疗疔疮肿毒,化解毒虫蛇蚁之毒。 泾州如今推广的肥地法,粪尿也是其中重要肥料....” 潘美刚从路旁一位菜农箩筐里买了两根水淋淋的小黄瓜,咔嚓一口咬断半截,大口嚼着吃得起劲。 朱秀瞥他一眼,幽幽道:“但至今还有许多农户没有掌握肥地法的窍门,常常舀一瓢尿直接浇在蔬果上....所以,新鲜蔬果还是洗干净再吃比较卫生....” 潘美眼一瞪,大口咀嚼的动作僵住,黄瓜头捏在手里,满脸无措。 符金盏本想伸手接过潘美递来的小黄瓜,听完朱秀的话赶紧缩回手,露出尴尬不失礼貌的微笑。 “呕~呕~” 不理会扶着马鞍子一阵阵干呕的潘美,朱秀和符金盏继续往前走。 “京兆、河南、开封三府府尹,真应该好好来听你讲讲课。若是他们有你这般见解,也就不会任由一个偌大的都城,街巷之中随意倾倒灰物,弄得污水横流、脏乱不堪。” 符金盏感慨不已。 朱秀笑了笑,其实这年头也产生不了太多有害的垃圾,城市之中的污秽多是人和家畜的排泄物,稍加重视和规划就能得到极大改善。 人类活动在一个地区增多,长期以后受危害最严重的就是地下水源。 汉代长安城之所以被废弃,一个主要原因便是地下水源盐卤化严重。 朱秀致力于将安定县城打造成泾河流域的政治、文化、商业中心,环境卫生问题从现在就要开始重视。 安定县东门外停放一辆马车,一身灰布袍两手拢袖的史匡威蹲在车前舆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关铁石闲聊。 史匡威寸头上多了不少白头发,黑脸胖了许多,皱纹也愈发深刻了,看上去就像个朴实无华的老农。 关铁石也是一身便装,一边说话一边望着官道。 史灵雁背剪着手,绕着马车一圈圈走着,无聊地踢着脚边的小石子,不时抬头扫视人群。 “来了!”关铁石眼尖,从一拨人群中发现最先冒头的史向文。 史灵雁黑珍珠般的眼眸绽放惊喜,飞奔而去。 史匡威对于自家闺女表现出的激动很是吃味,撇撇嘴在心里对某人小声叱骂了几句。 史匡威眯眼朝远处望去,扫视一圈后落在符金盏身上。 “沧州一别两年多,符大娘子依旧美貌动人啊!”关铁石感叹一声。 史匡威瞥他一眼,摩挲下巴,忽地道:“你说朱小子把符娘子带到泾州,究竟想干什么?” 关铁石一愣:“少郎君信中不是说,符娘子来泾州散散心,游玩一番,等她兄长从岐州离开时,再一同返回?” “散心?游玩?”史匡威撇撇嘴,跳下马车,拍拍屁股,骂咧一句:“这小王八蛋,不怀好意!” 说着,史匡威迎上前去,关铁石满脸困惑,赶紧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