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这个世上再没有一个人,如夏云卿这般,能够彻底了解什么叫黄粱一梦、什么叫世事无常:那便是一夜之间,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跌落到一个地方上的推官。 何为推官? 是朝廷正七品地方官员,掌理刑名、赞计典,为基层专门的司法官员。除了要审理百姓递交的案件、上级各机构批发下来的案件,还要进行州县案件的复核。 自从夏云卿到灵州担任推官之后,似乎就丢掉了那些,当日贵为首辅时的锐气和锋芒。 他的头上有一个蔡知府,虽然二人从未露过面,却正是这个蔡知府,下令让整个府衙的衙役们消极怠工,孤立夏云卿的。 面对蔡知府留下的这个烂摊子,夏云卿知道,自己一味强硬是没用的,对这些烂人最好的办法,便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果然,或许是看到有马帮的鼎力相助,夏云卿又是一块难啃的骨头,而且以夏云卿的人脉,若逼急了往上上奏的话,他们定会饭碗不保。 所以近日来,府衙上的衙役们,也开始渐渐复工。虽然表面上还是懒懒散散,满脸不忿,可面对夏云卿的吩咐也不得不去做。 夏云卿时常呆坐在书房里,翻着积了厚厚一层灰的案卷,心中难免失落: 他感觉自己,好像从一只雄鹰变成了一只家鸡,就算天天再扑楞翅膀,怕也再难飞回到那片宽阔无际的蓝天里了! 可他仍不愿蹉跎时光,他希望能在剩下的岁月里,多为本地的百姓做些事。这样一来,就算不能被历史铭记,也要永存于百姓的心中! 正在他忧思间,一个衙役推门而入,拱手禀道:「老爷,马帮少帮主求见!」 「快请进!」夏云卿立刻打起精神,站起身来迎出门去。 鹿宁一袭红衣、长发飘飘、款款而至,向夏云卿拱手一揖:「突然到访,还望夏大人莫怪!」 夏云卿抬手虚扶,和蔼笑道:「鹿帮主客气了!老夫还要多谢你拨出人手前来帮忙,这灵州府衙才这么快恢复秩序。」 鹿宁看了看两旁的人,走近一步低语道:「夏大人,我有要事相商,可否借一步说话!」 夏云卿侧过身,一抬手:「鹿帮主,有话屋里去说!」 说罢,二人一前一后走进屋去,随后关紧了房门。 夏云卿引鹿宁坐下,一边为她斟茶,一边试探道:「想必鹿帮主此次前来,是为了胡七之事吧。你是不是要和老夫说,胡七并没有杀人。」 鹿宁微微一怔,接过茶杯,笑道:「夏大人聪慧,我实在找不出胡七杀人的理由。而且我相信,他躲起来并非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躲难。」 「躲难?」夏云卿微皱眉头,略有不解:「胡七不过是你们的一个客户,他究竟在躲什么难?」 「难在马帮,亦或在翊王!」鹿宁目光恳切,字斟句酌。 夏云卿捋着长髯,垂眸深思,更是不解:「鹿帮主说这话可是严重了,你可知这句话关系重大?」 「鹿宁当然知道!」她放下茶杯,敛起笑容,正色说道:「鹿宁不敢欺瞒夏大人。其实这次我前来,就是因为前一段日子,马帮奉命护送安南世子,半路却遭到截杀,世子如今下落不明……」 夏云卿脸色霎时变色:「老夫怎么没听到过半点风声?」 鹿宁叹了口气,神色颇显无奈:「一来,如今安南已乱作一团,地位不稳的贼君正四处追杀残存的皇室宗亲。想必他们不敢透露出半点行踪。二来,事发之后,马帮尚未确认失踪之人是否为安南世子,也不敢声张以免引来更大的祸患。所以一直在暗中寻找,不敢声张此事!」 夏云卿微蹙眉头 ,不解道:「那此事和胡七有何关联?」 鹿宁缓了口气,继续说道:「我到了这里发现,此事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马帮近期来,人员流动颇大,我每每探访离开之人,此人都会遭到暗杀。甚至我自己还屡次受到生命的威胁。调查的过程中,我得知,灵州分号不但和本地官府有所勾结,还涉及到城外的一座铁矿,而这座铁矿的开采权,应该在翊王手下!想必胡七定是因为此事受到了牵连,还请夏大人明察!」 听到这里,夏云卿双眉一竖,神色也渐渐凝重起来:「鹿帮主,老夫听得有些云里雾里,还望你能将此事细细说来。」 鹿宁深吸口气,才把几件无头命案、刺客兵器的来历等,事情所有的来龙去脉,都一一向夏云卿交代。 待鹿宁说罢,夏云卿看着桌上的案卷,忽然幽幽开口:「这段时间,老夫翻阅旧案,发现许多案子都被按下没有处理,甚至还有多次涂改的痕迹。听你这样说,显然是有人在掩盖一些事实。」 鹿宁忙问道:「大人可有问过负责记录案卷的主簿?」 夏云卿捋着胡须,微微一叹:「每个主簿都是大老爷自己带来的。大老爷九年一任,主簿差不多也是九年一换,现在的主簿是蔡知府的人,就算问他也是问不出什么的。」 鹿宁眼珠一转,沉吟道:「这么说来,这些案件中被隐藏起来的事,想必都是蔡知府的授意了?」 夏云卿不置可否,可神色间异常的紧张和愤怒,给了鹿宁一个答案。 鹿宁忙提醒了一句:「看来咱们不能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这件事若出了差池,牵连到殿下,可就大事不妙了!」 夏云卿怅然道:「老夫也没想到,这件事情会牵扯翊王。翊王未经同意,不得擅离盛京一步,定是有人假借他的名义在兴风作浪!此事一旦传入皇上耳中,难免会对翊王落井下石……」 说至此,他不免想起自己的遭遇,眼中闪现一抹悲戚之色。 狭小的房间内,似乎就因这淡淡的一句话,而变得充满寒意。 二人彼此沉默相对,似有一盏茶的功夫都没有说话。 下人敲门后,送进来一壶热茶。 鹿宁抢在夏云卿拿起水壶,先给他斟了一杯热茶,又给自己面前的杯子注满青绿色的茶汤。 奔跑了大半天一口水没喝,她一口就喝了半杯。茶的热气流遍全身,稍稍驱走了一些寒意。 「对了夏大人,上次典当行和镖局的案子可查出什么线索?」鹿宁放下茶杯,转过话题问道。 夏云卿轻啜了口茶,正色道:「典当行的人看上去是死于堕马,其实他的颈椎早被人打断。而镖局的灭门惨案,那几个门口的人,确实是被活活烧死,可堆在一起的人,也均被人扭断了脖子……」 一言以蔽之——这些人都是被人谋杀,又伪装成意外的。 鹿宁的头微微下垂,似在强忍心中窜起的怒火。 「看来,果然是有人从中作梗,不想让我继续调查。」再抬头时,她每个字都是咬着牙根儿说出来的。 「似乎是这样的。」夏云卿也无法反驳。 二人正说话间,敲门声陡然响起。 「进来!」夏云卿收起脸色。 一个浓眉大眼的糙汉推门而入,看到鹿宁,脸上一喜:「呦,少帮主来了?」 鹿宁微笑颔首,甚是端庄:「马武,今天你当值啊!」 马武转头看向夏云卿,抱怨道:「夏大人,咱们这监狱的条件,是不是该改善一下了?里面已经人满为患,再也装不下人了!」 夏云卿与鹿宁相视一怔,疑惑道:「监狱会人满为患?这怎么可能!难道那 些重罪的人未曾被斩首,刑期到的犯人也不曾释放吗?」 马武挠了挠头,无可奈何地说道:「听一个年长的牢头说,监狱里许多人只是找个由头被关进去,具体关多久他们也不知道,只知道这些人不能被放出!」 夏云卿和鹿宁相看了一眼,心中顿时疑云纵起。 鹿宁缓缓起身,拱手道:「夏大人,咱们还是去看看吧。这件事的确稀奇!」 夏云卿捋着胡须,点了点头:「嗯,本官近日来一直忙着查看旧案,是该去监狱里查一查了!」 说着,二人便往门外走去。 马武却连忙摆摆手,满脸嫌弃地说道:「少帮主、大人,你们还是别去了。那监牢里又骚又臭,去过一次就会满身跳蚤!」 鹿宁白了他一眼,低声斥道:「哪儿那么多废话,赶紧前面带路!」 马武只好应了一声,昂首阔步地走在前面。 马武说得不错。鹿宁和夏云卿刚到门口,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骚臭味。 夏云卿皱了下眉头,依然阔步走了进去。鹿宁却扶着墙干呕了许久,才缓过了神。 马武嘻嘻笑道:「少帮主,里面更受不了,你还是别进去了!」 鹿宁捂着嘴,哑着嗓子骂道:「少废话,不就臭点吗?有什么难的?」 说罢,她拿出帕子遮住了口鼻,才硬着头皮走进门去。 牢房并不大,二人沿着走廊缓缓往前走着。每一间牢房,都要看上好半天。 马武跟在二人后面,细心解释道:「夏大人,少帮主,这监牢里有二十间牢房,一共关了两百多个犯人!」 夏云卿皱起眉头:「这么小的一间牢房里,能关押十多人?」 鹿宁看着监牢中生不如死的囚犯,顿时心生怜悯:「这里比京城的诏狱,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夏云卿忽然在一个监牢面驻足,仔细打量下里面的人,开口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谁把你们关进来的?关了多久了?又犯了什么罪?」 里面的人却好像没听到一般,都一动不动地缩在墙下,没人抬头看他,也没人回应。 马武拍了拍铁栏,高声呵道:「喂,这是新来的夏大人,人送外号夏青天。他一向秉公执法、清正廉明。你们若有任何冤情,他一定会替你们伸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