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阳狱外,刘备与关羽撑伞相侯。 阳球自狱中而出,一身青色长衫之上满是血污,他披上蓑衣,迈步走向刘备二人。 雨水冲打着伞面,也隔着蓑衣冲冲刷着其内的血渍,血水顺着雨水,缓缓朝着地沟流去。 “看来阳司隶已然查阅过段公的尸身了。”刘备笑了一声。 “查验过了,确是段公无疑。段公也是一时豪杰,不想最后却是落得这般收场。”阳球感慨一声。 刘备将伞稍稍向后倾斜,抬头望着阳球的面目,“这话若是被旁人听去,只怕会笑你阳司隶猫哭耗子。” 阳球扯了扯嘴角,抖了抖手腕,方才杖毙王甫父子倒真是废了他一番功夫,此时双臂还有些发麻。 “旁人知不知我又有何干系?”他笑道,“我所做之事自来也无须旁人知晓。即便彼等以我为酷吏,又能如何?” 他微微抬头,望着天际的雨幕,“若是事事顾虑他人,如那学究夫子一般只知写些文章怒骂几句,到了事情上却是连刀都不敢提起,被如此人物认可又有何用?” “一事不做,难道还要等着这些宦官自灭不成?” 刘备笑了笑,“阳司隶所言有理,只是你独行此事,孤立无援。自来鹰犬难有好下场,愿君思之。” “一年四季,不知玄德所最爱者何时?某所最爱者恰在此时。冬日有雪,光洁无暇,覆于大地之上,似是能掩住人间的一切污秽之事。”他笑了一声,“世人谁不爱洁白,只是覆雪之白,终究不是纯净之白,假,也做不得真。终有一日风霜退去,雪也要化作水。” 阳球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某平生所爱者,唯有这倾天之雨水。不避艰难,身携污秽,若是入得江河,自是滚滚东去。若是入不得,也可深埋于地下。” 刘备沉默片刻,“雨雪不同,可雪终究要化成水的,阳君何不少待。” 阳球将手自蓑衣下伸出,任由雨水冲刷去上面的血迹,他笑道,“待雪化水,尚需几时?终不如我这倾天之雨。” “成则一朝涤清尘埃,成就汉家盛世。败则身死人灭,如此而已。以一人之身而赌如此大事,说来还是我要赚上一些。”阳球笑道。 “阳君亦有主父晏之志?当知当年主父晏身死的缘由。不论事成与否,只怕都难留得性命。若是此时及时收手,说不得尚且为时未晚。” 刘备还是忍不住劝告一声。 阳球此人虽状似酷吏,可今日诛杀王甫父子之事,为公义也好,为私怨也好,终究也算是为民除害。 至于段颎之事,昔年段颎西击东羌不假,只是后来抓捕太学生之事也不假,这其中又何尝没有些真正的志士? 故而段颎可死可不死,既然他选择身死,刘备自然也是只能成全。 阳球笑了笑,“走到今日这一步不易,若不试上一试,又如何能甘心?只是刘君应下我的那件事,千万莫要忘记。” 他不再言语,随手扯下了身上的蓑衣,任由雨水冲刷着身上的血渍。 斜风细雨,不须归。 刘备望着阳球离去,转身回望了一眼身后的雒阳狱,幽暗漆黑,其中如有一双竖童,欲要将人吞噬而入。 他撑了撑手中的雨伞,想着自家所要走的道路。 他如今要做的,能做的,也无非只是守护好聚拢到他这伞下之人。 然后让这撑起的雨伞越来越大,直到覆住整个天下。 大庇天下之人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 隔日,阳球悬尸王甫于夏门之外,树榜文于其侧,上书“贼臣王甫”四字。 又有言语流传于坊间,言阳球尝对左右之人笑言,当先除权贵大猾者,如张让曹节等辈,至于公卿儿辈如袁氏子弟,从事自能处置,无须他阳校尉出手。 一时之间,权贵之门闻之莫不闭门。 流言流传极快,仅是数日之间便在雒阳市井之间流传开来。 ……………… 雒阳城北,贾诩宅中。 “如此说来,这个消息是自袁家而出?这倒是有趣了。”贾诩饶有兴致道。 “不错,确是出自袁家。放出消息的人虽然行踪隐秘,可还是被我的人找到了些蛛丝马迹。”史阿也是感慨一声。 当日他听闻这个消息之后便令手下的兄弟打探消息的出处,废了不少力气最后才找到了袁家身上。 “想来是袁家为了袁赦之事报复,袁赦在宫内对袁家多有照顾,如今没了袁赦,只怕袁家的日子也不好了。” 当日阳球所抓的宦官自然不止王甫父子,还有袁赦等一干宦官,皆被其杖毙在狱中。 贾诩此时正在读书,闻言笑道,“你真以为袁家是为了报复才放出这个消息?袁家世家名门,如何会为一个宦官坐出这种事。” 史阿一愣,“莫非不是如此?” “袁家也许固然存了为袁赦报仇的心思,不过想来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罢了。” 贾诩轻笑一声,“要知宦官与世家向来势同水火。如今阳球冲锋在前,应当正和了袁家这些世家大族的心意才对。” “即便他们不敢贸然出手相助,可也该站在一侧摇旗呐喊才是。为何要出此谣言,将阳球与世家孤立开来?如此作为,不是要他阳球死吗?” 】 史阿皱了皱眉头,“贾君的意思是?” “我自来不介意以最坏的心思来猜测这些世家之人。”他笑道,“依我看来,袁家此举,无非养寇自重。” “世家之间其实历来也多有嫌隙,只是如今宦官势大,这才迫得他们聚在一起。袁家号称四世三公不假,可若是没了宦官掣肘,只怕那些世家未必会甘心拜倒在他袁家之下。” “史君,袁家可不是杨家。” 他将手中竹简合拢,放到一侧。 “不过至于到底是不是如此,袁家人不言,那便只有天知道了。” …………………… 阳球府中,此时正在进行一场游说。 被游说之人正是司隶校尉阳球,而游说之人,则是如今的中常侍之一,程璜。 程璜之义女是阳球小妻,他这些年对阳球颇有照拂,不然阳球即便想对王甫等人卑躬屈膝也找不到门路。 “文正,收手吧,如今王甫父子已死,你也算是尽心竭力了。曹节等人不是你能对付的。更何况如今坊间的传闻你又不是不知。”程璜苦口婆心。 同为中常侍,他自然最为清楚曹节等人的厉害之处。 这次阳球能如此顺利的诛杀王甫,固然是他阳球有些本事,可也是陛下对此人失了信任,加上张让等人素来与王甫有嫌隙,见死不救,这才让他阳球捡了便宜。 只是这般事可一而不可再。 如今市井坊间的流言流传颇广,只怕曹节等人也已然盯上了阳球。 若是阳球不及时收手,日后定会牵连到他这个岳丈。 阳球闻言笑道:“勿忧。即便他们要对付也不过是对付球一人,定然不会让他们牵扯到岳丈身上。” “你今日不听我之言,有你日后后悔之日。”程璜见劝他不动,只得起身离去。 阳球站起身来,舒活筋骨。 他如何不知那些散播流言之人的用意。 只是如今他已然走到了这一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 这一日,顺帝虞贵人葬,百官出行,中常侍皆随行而返。 曹节于前先行,路过夏城门,见王甫尸体尚悬于城门之上,无人收敛。 其下有野犬竟逐,争相狂吠。 他顿住脚步,等着身后缓行的张让赵忠等人走上前来。 “你等可曾听说了那个坊间传闻?”曹节叹息一声。 “自然听说了。”张让恨声道,“说来他阳球一朝得志,竟是看不起咱们这些宦官。此人昔年不过是王甫手下的一条狗罢了。” 曹节笑了笑,“不论昔年如何,如今他能除了王甫也是他的本事。也不论坊间的流言是真是假,如今此人不除,你我只怕寝不安席。” 他抬手指向不远处的王甫之尸,“好一个豺狼尚在,不问狐狸。我等虽然不睦,可自相争斗尚可,如何能便宜了阳球这般野犬?我等当先联手对付此人。至于我等之间的事,归根到底都是自家事,各凭本事就是了。不知你等意下如何?” 张让几人沉默片刻,最终应了下来。 曹节揉了揉面颊,片刻之后竟是落下泪来,“你我一同宫中,且看陛下如何言语。” 以曹节为首的中常侍数人共入宫中。 ……………… 西园之中,灵帝尚在感慨王甫家中财富之多。 若是早知其贪了如此多的钱财,如何能容忍他活到今日。 此时一众常侍自外而入,以曹节为首,其后是张让等人。 刘宏见状也是一时愕然。 曹节与十常侍历来不睦,十常侍之中也是各自争斗不断。 这当中自然有他的刻意安排,如此才符合他的天家手段,制衡。 今日这些人竟会聚在一起,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他只是稍稍思索一二,便明白这些人多半是为了王甫之事,或者说是为了阳球之事。 灵帝笑道:“你等来的如此齐整,倒真是少见之事。莫非是出了什么大事不成?” “陛下可是厌倦了奴婢等人?又或是听了那些士人的谗言,想要奴婢等人的性命?奴婢等死且不惧,只怕陛下为谄臣所蒙蔽。”曹节大哭叩首,“臣等虽时有贪墨,然为陛下之事也算竭心尽力。” 其身后张让等人也是一般举动。 原本安坐的灵帝站起身来,皱眉道:“你等这是何意?朕若要你们的性命,只需派三两狱卒足矣。何必要大动干戈。” 曹节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图穷匕见,“陛下,非是臣等猜疑,如今坊间都在盛传司隶校尉阳球要对付臣等。” “臣等知此人是陛下心腹,不愿陛下为难,愿就此请辞复归乡里,还请陛下许之,以全我等残年。” 刘宏闻言沉默不言,盯着众人良久,随后笑道:“你等欲逼宫朕耶?朕不过用一阳球,如何便碍了你们的事?” “奴婢等不敢,只是此人得势之后定然要为士人所用,奴婢等人素来与士人有嫌隙,到时只怕难以保全性命。还请陛下开恩,放臣等离去。”曹节叩首不停。 刘宏沉默片刻,笑道:“既然如此,那便让阳球去做卫尉就是了,如此你等以为如何?” 曹节等人泣声道:“谢陛下开恩。” 心事已了,一众十常侍退了出去。 刘宏缓缓落座,心中颇为烦躁。 他苦心经营下的宦官与士人两相对峙的局面可不能就这般破了,故而只能对不起阳球了。 曹节得命也不拖延,匆忙派人前去宣旨,片刻也不敢停留。 唯恐稍有迟疑便要被阳球寻上门来。 论智谋才略他自然不惧阳球,只是最怕的就是乱拳打死老师傅。 聪明人自来不难对付,难对付的事阳球这般莽夫。 时阳球自外方归,听闻旨意,欲求见灵帝,被曹节阻拦于殿外。 曹节站于殿前高阶之上,望着阶下的阳球,笑道:“阳司隶还不接旨,莫非欲抗法不成!前日君捉拿王甫之时满口法纪,似是尊法守纪者唯你一人。今又如何!” 阳球怒道:“我要见陛下,段颎王甫不过宵小狐狸耳,若是再给我一月,必令豺狼枭首。” 他言语之时死死盯着曹节。 曹节历经两代君王,也见过不少场面,不知为何,如今被阳球死死盯住,竟是后背有些发冷。 他低喝一声,“司隶阳球,还不接旨!欲违背天子之意乎!” 阳球沉默良久,终是低头道:“臣接旨。” 宫殿之内,一直端坐在殿中的灵帝叹息一声,沉默无言。 帝王,终究要做取舍。 …………………… 此后宫中宦官之势越盛,曹节领尚书令,昔年与其有怨隙之人多被残害。 而阳球迁任卫尉之后看似日渐消沉,渐渐没了声息,实则暗中联络侍中刘儵与少府陈球,欲在暗中图谋宦官。 侍中刘儵为汉室宗亲,本不欲参与此事,被阳球等人以大义说服。 可惜几人处事不密,其谋划为阳球小妻所泄。 程璜以此告曹节等人。 于是曹节等人以意欲谋逆之罪,将阳球等人下雒阳狱。 而阳球所在的牢房,正是昔日段颎的自刎之处。 今日是刘备第二次来到牢房之中,前后两次,皆是送别故人。 牢房之中,阳球已是受过了不少酷刑,囚袍之上满是血渍。 他本是靠在身后的墙上,看似已然气息奄奄,如今见刘备到来,强撑着坐起身来,抬手将散落开来,披散在脸上的长发拢到身后。 “球如今这般模样,倒是让玄德见笑了。”阳球笑道。 刘备坐在阳球对面,将酒水放在两人之间,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言语。 “玄德无须为我忧心,今日之事,自打当日诛杀王甫之时我便早有明悟。如玄德当日所言,自来鹰犬之辈都是难有好下场的。”阳球言语之间倒是颇为洒脱。 “只是如今唯一的遗憾之事,就是不曾诛杀曹节等人,着实可惜了。”阳球还是叹息一声。 “你不是笨人,应当知道一事,无论如何你也是杀不得曹节等人的。” 刘备开口道,“彼等有天子护佑,陛下是不会容忍你剪除这些他辛苦培养起来的羽翼。” “而且你的对手,未必只有宦官。” 他的猜想与贾诩一般无二,他更了解袁绍此人。 阳球洒然一笑,“事到如今,谁在背后出手已然无所谓了。有些事,总是要试过才知道。如今我输了自然可惜,可我若是赢了,日后青史之上,谁不赞我阳球一声大好男儿。既然上了赌桌,赌的起就要输的起。” “青史之上,青史之上,一个两个都想留名青史之上!可人死了,就万般都不剩了。”刘备叹息一声。 段颎如此,阳球也是如此。 阳球笑了笑,“也许玄德说的对,只是如今我也没得选了。当初拜托玄德之事,还请玄德莫要忘记。” 刘备点了点头。 阳球当日所托,而他也应下之事,便是保下阳球的家卷。 曹节等人自来不是什么仁善之人,想来不会放过这个斩草除根的机会。 “倒是劳烦玄德了,我也就不说来世什么结草衔环的废话了。渔阳阳氏虽然算不上什么名门,可日后玄德若是有所用,说不得他们还能帮上些小忙。”阳球笑道。 “你以为我是为阳家的势力才会帮你不成!”刘备怒道。 阳球笑着摇了摇头,“自然不是,只是你刘玄德是真正的仁义之人罢了。托妻献子,你这般人才让人安心。” “我不会看错人,段公也不会看错了。” 阳球将刘备带来的酒水饮尽,以衣袖抹了抹嘴角,随后摆了摆手,“今日尽兴,不枉一死。我醉欲眠,玄德可去。” 刘备站起身来,走到监牢之外,转头回顾,见阳球已然卧倒在墙角的草堆上,面靠着墙壁,发出轻微的鼾声。 他站立片刻,转身离去。 只是在他转身离去之后,阳球却又缓缓坐起身来,他伸出手掌,接着自窗外照入的几缕日光。 人间大好,倒真是有些舍不得了。 …………………… 牢狱之外,有故人久侯。 “刘君已然见过阳球了?不知见其凄惨如此,可曾动了恻隐之心?” 等候在牢外之人,正是尚书令曹节。 “曹尚书如今春风得意,劳君久侯,倒是备的过错。”刘备停步后笑道。 “刘君胆量确实不差,莫非以为仗着汉室宗亲的名头我便动不得你不成?要知不久之前可就死了一个汉室宗亲。”曹节笑道。 曹节所指的这个汉室宗亲,自然是侍中刘儵。 当日曹破石虽死于吕布等人之手,可曹节对此中真相自然早有察觉,之前引而不发,只是等待机会而已。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而他也算不得君子。 刘备望向曹节,笑道:“汉室宗亲的名头确实不差。只是即便没有这个名头,备想要和尚书令来个鱼死网破,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曹节打量着刘备,微微皱眉,不知他从何处来的底气。 只是刘备此人自入了雒阳,所做下的事情皆是有些匪夷所思。故而即便他想不出其中的关键,却又不得不戒备一二。 “备只是随口戏言,尚书令也无须放在心上。雒阳多勐虎,备身弱力微,过些时日便要上书请求外任,到时还请尚书令在陛下身前美言几句。”刘备笑道。 他此言一出,曹节倒是松了口气。 他心中也不想与此人为敌,实在是这个刘家雏虎做下的事情着实匪夷所思。 “想来这也是备与尚书令的最后一次相见,倒是有一言相告。” 刘备笑道,“自来为人鹰犬者,难免要落得个鸟尽弓藏的凄惨结局。阳球自有觉悟,只是不知尚书令可有?” 曹节一愣,默然不语。 “欲效昔年曹公之故事,尚书令还需得饶人处且饶人,斩尽杀绝,有时也未必是一劳永逸之事,说不得反倒是为日后埋下了祸患。” 曹节沉声道:“你欲如何?” “备这次当送阳球家卷返回幽州,愿尚书令美言几句。” 曹节没有立刻应下。 “望尚书令细细思之。”刘备也不催促,转身迈步而去。 曹节应不应下,其实无关大局,即便他不应下,刘备也自有法子。 ……………… 数日之后,卢植上书表荐刘备为北海相,太中大夫桥玄附之,而曹节张让等人也并未阻拦。 灵帝虽不愿此时便启用刘备,可看在他多缴纳了不少银钱的份上,也是应了下来。 至于阳球妻子北返之事,灵帝心怀愧疚,曹节并未出声阻拦,也得以成行。 ……………… 缑氏山上,关羽等人正收拾着行囊。 刘备则是与首次上山的贾诩登上了缑氏山顶。 遥遥望去,天地高阔,可遥见雒阳。 刘备摊开双手,如鹰隼振翅,笑道:“文和,天地广阔,当任你我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