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青州军南去,幽并冀三州军马北往,凉州军入川,天下大势风云突变。 而本就极为诡异的雒阳城里,此时更是暗流涌动。 如今天子早已不再是当初的弱质少年,平日里的寻常小事中,也可看出此人极为聪颖。 当初董卓擅行废立之事,也未必不是看重了刘协的聪颖。 这些日子朝堂上忽的出现了一些自诩“忠臣”的直臣,多是以清流言官为主。 朝堂之上,开口闭口,便是刘备不尊朝廷。 出兵江东如此大事,竟然只是上书一封,而不曾亲自前来雒阳询问天子。 莫非是不将朝廷放在眼中,不将天子放在眼中不成! 天子高坐龙椅之上,对他那位皇叔不曾口出恶言,反倒是百般维护,朝上满是颂扬天子仁德之声。 而满朝大臣,时不时的都会偷偷看向那个站在角落处的小小郎官。 颍川,荀攸。 其叔荀或为刘备重用,是其手下左膀右臂般的人物,据说如今更是掌管着青州政事,是一等一的权臣。 荀攸在雒阳城中虽然颇为低调,可出身荀家名门,加上上次刘备入雒时亲手将此人安插在朝中,定然不是个简单人物。 荀攸却是对众人的打量毫不在意,只是偶尔抬头冷眼望向朝堂上的满朝公卿。 如今天下尚未平定,乡间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之人还多不可数。 被那些穷苦之人视为救命父母的朝中官员却在此处高谈阔论,心心念念,日思夜想,无非财权名三字而已。 如今又是谁又在沙场上为他们搏命厮杀? 他们这些大人物的一句简单言语,说不得就会让百人,千人,甚至万人死的不明不白。 这个世道,总有许多人为旁人而死,至于死得值不值得,那些既得利益之人又岂会在乎? 荀攸暗中吐了口气,他忽的有些明白贾诩那个疯子的某些想法。 即便他是出自颍川名门,此情此景,也会忍不住想要看一看那天街踏尽公卿骨,满城尽悬西凉刀的景象。 ………… 正如当初刘备离去时所言,有荀攸在雒阳,他很放心。 荀攸也不曾让他失望,以雷霆手段,迅速将事情压了下去,该抓抓,该杀杀。 平日里温和样貌的读书人,杀起人来也是半点不手软。 太学之中有不明真相的可怜虫,自以为世人皆醉我独醒,世人皆浊我独清。于大道之上怒骂刘备为权臣,随意打杀朝中命官,言之凿凿,似是亲眼所见。 更有甚者,竟敢公然说出那句雒阳城中不少人心中所想,却不敢诉诸于口的七字。 挟天子,以令诸侯。 荀攸不曾与这些人过多言语。 什么耐心告知他们真相,什么为他们抽丝剥茧的讲道理,那是他荀或爱做的事。 他不善言辞,故而只做一事。 凡闹事者,皆收而杀之。 一时之间,雒阳城中为之一肃。 ………… 这一日,荀攸独自来到城东的酒舍里饮酒。 当初随着董卓败亡,酒舍早已搬回了雒阳城中。 只是如今雒阳城中各方关系微妙,清平酒舍的幕后关系又极为复杂,故而酒舍中的酒水虽好,可每日里进出的多是些寻常的市井人物,少有公卿官员。 荀攸走在一条通往酒舍的小路上,正是日暮时分,斜阳铺洒,路窄人稀。 他在心中想着事情,缓缓而行。 忽的有一人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不远处,全无半点动静。 那人头发花白,腰间悬着一把长剑。 荀攸抬头望去,算不得熟人,可也在朝中见过几次。 帝师,王越。 王越摸着腰间剑柄,轻声笑道:“荀君,可知我此来何事?” 荀攸身后,有人影自暗处浮现。 其人与王越一般装束,此时同样是手按剑柄。 正是王越剑术的集大成者,更是他的得意弟子,史阿。 当初刘备深知雒阳城中鬼魅横行,故而在留下荀攸的同时,也留下了史阿护卫他的周全。 史阿虽是留在雒阳,可一直隐在暗处,王越更是常年呆在宫中,所以今日还是两人时隔多年的初次相见。 师徒相见,王越脸上的笑容深了几分,“不想你我师徒再见会是在此时此地,真是有趣的紧啊。怎么,如今不只是剑术大成,连修心也大成了?想对为师出剑?” 史阿握剑之手有些微微颤抖。 他自然不是害怕,这么多年,死在他剑下之人早已多不胜数。 只是如今对面之人,是他的传道恩师。 没有王越,也就不会有史阿的今日。 他起身市井之间,素来是以豪侠闻名,最是注重情谊二字。 荀攸却只是摆了摆手,让史阿暂且不要上前,他笑道:“王师为天下剑术魁首,难道会对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出手?我看不会。” 王越上下打量了荀攸一眼,见其全无半点惊惧之色,也不是强装镇定,忍不住笑了笑。 他身形松垮下来,搭在腰间剑柄上的手轻轻放下。 史阿长出了口气,知道这是自家师父放下了杀心。 王越笑道:“既然已经到了酒舍门前,难道还不请我喝上一顿酒水?” 荀攸却是摇了摇头,“读书人,囊中羞涩。” 王越大笑,朝着酒舍中走去,“我与你家主公关系不差,当年他还从我这里学过一招剑术。如今请我饮上一顿酒,难道他还敢收钱不成?记在帐上就是了。” 荀攸也是一笑,带着史阿跟在老人身后。 ………… 酒舍里,两人相对而坐,史阿站在荀攸身后。 王越仰头饮了口酒水,长出了口气,笑道:“这才是男儿该饮的酒水嘛,宫中那些贡酒都清澹的很,全无半点男儿气概。” 荀攸笑而不语。 “你就不问问是何人请我来杀你?”老人又打开一坛酒水。 荀攸笑了笑,“能引动王师出手,自然不是寻常人物。一旦真的牵连出来,杀还是不杀?到时反倒是成了难题。如今各方大战在即,雒阳城中只能安稳。” 王越点了点头,“聪明人。那些被雒阳城中的财富权力迷昏了眼的老家伙,如何能斗的过你。” 荀攸也是饮了口酒,笑道:“不知王师为何会改变主意?” 王越最初出现之时确实心怀杀心,只是不知为何忽然半途收手。 王越拍了拍腰间配剑,“我知道你暗中有埋伏,可我若是想杀你,即便埋伏的人手再多,也不过是一剑事。” 王越自傲一笑,“最多也就是我同样走不出此地罢了。” 荀攸点了点头,知道王越不是自吹自擂。 战阵之上,王越未必能敌的过关羽等人。可若是单论刺杀一事,只要王越不顾及性命,确实有想杀谁便杀谁的资格。 王越笑道:“今日之所以不杀你,不过是忽然觉的如我这般人,终究是老了。” 早已满头白发的老人微微后仰,摊靠而坐,“不是我为他们辩解。这些日子,那些在朝堂之中寻事的老人之中确实有不少人是为了一己私利。可同样也有不少人,是因为你们这些年轻人破坏了他们守了许多年,或者说是他们在你们这个年纪时亲手建起的的规矩。” “如今他们看着你们,说到底,无非是像看着当年的自己。只是他们早已不是当年那些满腔热血的年轻人,在他们眼中,你们的所做所为,辛苦求变,只会将天下引向另外一条错路。” “他们错了吗?却也未必有错。可他们对了吗?谁又知道呢。” “你做的一点很好,就事论事,不曾波及他们的家人。不然今日无论如何我都要取你首级。” 荀攸点了点头,“王师所言也有道理。因循守旧,总是能让身下的船腐烂的慢上一些,可烂了便是烂了,早晚有釜破舟沉的一日。高位之人固然有诸多考量,可其中难道不曾有他们自家利益?” 他饮了口酒,“今日不曾株连,不是有些人不该死,而是还不到清算之日。早晚有一日,他们今日所得,要让他们连本带利吐出来。” 眼前的读书人言辞平缓,其中却藏着不容置疑的杀机。 即便是王越这个双手沾满了血腥的江湖武夫,闻言竟也是生出了一股寒意。 没本事之人,饮酒之后的豪情壮志,即便是被旁人听了去,也只会被当做吹牛闲谈时的谈资。 而有本事人之人的随意言语,哪怕真的只是酒后醉话,也时常要被人当做心怀壮志。 恰好,荀攸是个有本事,又有耐心的人。 所以此时王越心中又起了些杀心。 荀攸视而不见,只是笑道:“祸福无门,惟人自召。” 王越忽的笑了一声,将手里坛中的酒水饮尽,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 来到门前,他转过头来,望向史阿,“既然不曾选错,那便好好走下去,日后马上封侯,莫要忘了替为师扬名。” 史阿眼眶通红,恭声道:“是。” 王越复又转头看向荀攸,笑道:“天子会如何?” 荀攸神色不变,轻声道:“天子天授,当受安乐。” 王越大笑一声,出门而去。 荀攸自顾自的倒上一碗酒水。 有些话,有些事,有他与贾诩暗中筹谋也就够了。 无须与主公多言。 毕竟,他从来不善言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