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高柳,过长城北去,即至塞上。 中原多耕地,农耕为主,四时守序,衣食有常,居定有时,故安土而重迁。 塞上多牧场,畜牧为主,天时多变,逐水草而居,迁徙不断,加上草场历来都有定数,故弱肉而强食。 这也是塞外异族弓马娴熟,极为剽悍的缘由之一,自小便要为生计担忧,由不得他们不舍生忘死。 此时刘备正仰躺在一辆辎重车上,嘴里叼着一根不知从何处摘来的野草。 野草苦且涩,可放在嘴中咀嚼起来却是颇有味道。 他虽穿越多年,可一直居住在涿县,倒是不曾来过塞上。 举目四顾,此时的塞外其实远非他想象中那般。 虽是五月之间,可塞外依旧颇冷,即便是身穿两件长衣,披上了一件离开雒阳之时袁绍赠他的雪白狐裘,依旧还是有冷气不断侵蚀而入,让他禁不住会打上一个寒战。 他原本以为出塞之后见到的会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壮阔奇景,不想入目却是一片衰败之象。 多年征战,残破下来的自然不只边境之地的汉家城郭。 当初读过了塞上牛羊空许约。 他原本以为塞外即便算不上世外桃源,可也该比中原的战乱之地好上一些。 只是牛羊不曾见到,一路之上却是时常见到散落在地,无人收拾的枯骨,以及大片寸草不胜的荒地。 “不想塞外风光原是如此。虽也早知塞外不及中原,可也不该贫瘠才是。” 与刘备同乘一辆辎重车,板着腰身,正襟危坐的臧洪见塞外风光如此,忍不住感慨一声。 “塞上本就是如此,只是诸君来的少了些罢了。诸君对塞外所知多是从书上所得,可那些写书之人,大多也不曾踏足过北地。”陈汉骑马跟随在两人身侧。 “陈君说的有理,世上之事如何,到底还是要走上一走,看上一看的。不然仅仅只是我以为当如何,难免有失偏颇。”刘备笑道。 他在马车上坐起身来,一眼望去,草原与天际接成一线。 “咱们出塞已然有些日子了,却是极少见到牧民。想来檀石槐那边也该得到消息了。如今已做了防备。”刘备转身笑道。 “这些年檀石槐也在边境之地布下了不少人,大军出征这般大事,定然是瞒不过他的。”陈汉答道。 “陈君,你久在边境,听闻檀石槐每次南来,劫掠财货倒是其次,多是劫掠人口工匠与汉家典籍,可有此事?” 陈汉点了点头,“确有此事。” 刘备沉默片刻,忽然开口道:“若我是檀石槐,此时该如何?” 他望着前方的草原,沉吟良久。 “檀石槐其志不小。” 他转过身来,看向身后的关羽,轻声笑道:“云长,看来你我还是免不了要走上一遭。” 日中之时,高单策马来寻刘备,只是四处都不曾寻到。 “陈君,刘司马何在?”最后只得硬着头皮找上了陈汉。 有当初幽州他们初次相遇的事在,即便他是高家子,可也对陈汉这个起身寒微的武夫怕上几分。 “不知。”陈汉冷冷道。 如今虽同在军中,可陈汉对这般纨绔子弟历来都是冷脸相待。 高单见他如此,也不敢多问,老老实实的策马离去。 只是在他转头打量之时,发现除了不见刘备与关羽,军中陷阵营也少了不少人。 ………… 汉军前方的千里之外,三部大人已然集结成军。 而在他们的大军之后,檀石槐则是亲自统帅精锐准备随时驰援。 虽是大战将起,檀石槐此时却是依旧坐在帐中读书,似是已然稳操胜券。 “大汗真的如此放心那三部大人?”一个披着厚重甲胃,腰间悬着长刀的鲜卑汉子开口道。 此人名叫仆兰 琦,是当年随着檀石槐起兵的元从之人。 这些年随侍在他的身旁,在战场上更是多次救过檀石槐的性命。 如今他是檀石槐的亲兵首领,更是檀石槐难得的信任之人。 檀石槐闻言而笑,抬起头来,“信的过他们?我从来信不过他们。只不过如今大战未起,咱们已先有三处优势,不怕他汉军不破。” 仆兰琦依旧一脸迷惑。 檀石槐无奈一笑,“都说过要你多读些书,整日里只知道舞刀弄枪,你跟随我的日子算不得短了,难道想一辈子做我的护卫不成?不读书,我如何放心让你独自统军一方?” 身后五大三粗的鲜卑汉子憨厚一笑,挠了挠头,“俺本就不是读书的材料,再说能跟在大汗身边也没啥不好的。这么多年,俺都习惯了。” 檀石槐摇了摇头,笑道:“其利有三。其一,汉庭边军确是天下精锐,昔年段颎仗之以破东羌。若是骤然而遇于边境之上,即便是我亲自领军,也无必胜的把握。” “只是如今汉军劳师远征,舍地利而趋塞外,我军以逸待劳,此一胜。” “其二,我鲜卑之人历来弓马娴熟,三部的人马又远在汉军之上。汉军远来,自消息传来至远征至此,不过数月而已。若我不曾猜错,他们所携粮草辎重定然不多。此来是想与我军一战决胜。” “所以我特意为他们将决战之地选在了平原上。平原野战,汉军自非是我鲜卑人的对手。听闻夏育等人曾随段颎大破东羌,想来也是如此,才让他们敢轻敌贸进。” “这其三说来最为有趣。” 说到这第三处,檀石槐忽然笑了起来。 “其三?”仆兰琦茫然不解。 “你可知我为何要把王军师留在弹汗山的王庭之下?”檀石槐摸着桉上的竹简,“咱们出军之后,王军师就会将出征在外这些部族首领的亲人都接到汗庭之中,名为照顾他们的安危,实则由不得他们不拼命。这是我从汉庭的书上学到的东西,名为留质。” “而且我已经给他们三部找好了先锋,并且和他们都已许下了承诺。此战若胜,战死部族的草场都由他们三部继承,在咱们草原上,草场就是金山银山,他们如何会不拼命?” 檀石槐笑道:“所以你我只需在此等候前军大胜的消息就是了。我这此所谓的带兵驰援,既是为了以防万一,也是为了王军师能在汗帐之中放的开手脚。” 仆兰琦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他未必能听懂檀石槐的意思。 只是他知道自家大汗的本事,既然大汗说此战能赢,那定然能够大胜。 檀石槐忽然看向仆兰琦腰间的长刀,叹了口气,“可惜此次来的是夏育田晏这般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不是段颎张奂这般天下名将。不然此战若是能阵斩名将头颅,才算是最为有趣之事。也可让汉庭再也不敢举目北顾。” 仆兰琦锤了锤胸口,身上甲衣砰砰作响,“大汗放心,阵上若是有机会,俺定然斩下为大汗斩下几颗汉将的头颅。” ………… 鲜卑大军之中,眼见大战在即,此时三部大人也正聚在一起商议对策。 三部历来分属东中西三地,在檀石槐不曾统一之前,部族之间多有仇怨。 其后檀石槐虽是统一了鲜卑之地,又将他们分属在了三地,可三部之间的往来依旧不多,甚至之间还多有利益之争,若非檀石槐时常从中调停,只怕三部早已兵戎相见。 至于三部之间如此势成水火,其中有没有檀石槐的刻意为之,谁也不知,即便知道的也会刻意装作不知。 所以像今日这般三部大人能安坐于此,确是难得一见的稀罕事。 大帐之中,将另外两部寻来的拓跋族首领拓跋涉是个身躯肥大的中年壮汉,此时靠在身后的软木上听着其他两人的争辩。 身前两人大声争辩的不是该如何应对汉军之事,而是 是否该如王严送来的书信上那般布置。 毕竟按他那般布置,就是将那些顶在前面的部族当作送死的马前卒。 他们倒不是如何怜悯这些部族,在草原之上弱肉强食本就是天然的法则,不遵守之人便要自己出局。 他们只是有些兔死狐悲罢了。 今日被舍弃的是这些人,那明日又是谁? “今日他王严敢拿那些人顶在前面,即便这次赢了,那日后汉军再来又如何?谁顶在前面,是你还是我?”乞伏部首领乞伏骸怒声道。 “你跟我吼有何用?是大汗将此战之事交给王严的,你不服气,自可去找大汗理论。看看大汗是会听你的还是听王严的。”段氏首领段皓嘲讽一笑。 【鉴于大环境如此,本站可能随时关闭,请大家尽快移步至永久运营的换源pp,pp. 】 “大汗未必知道王严如此放肆,我正是要来寻你们一起随我去寻大汗理论。”乞伏首领言语一顿,原本的气势也低了不少。 段氏部族首领只是笑了笑,没有言语。 乞伏一部向来以勇勐闻名。 只是有勇之后,往往还要跟着无谋二字。 “难怪三部之中大汗最是器重你们乞伏部。”一直一言不发的拓跋涉忽的阴恻一笑。 “你为一部首领,难道就真不曾想过,王严到底是受了谁的指派?你愿意去大汗面前装傻子,可我们不愿。”他站起身来,肥大的身躯压的坐下的胡凳不断摇晃。 如今去寻檀石槐理论,无非是换一种法子表忠心罢了。 “既然大汗要王严统领此战,那咱们受命行事也就是了。反正那些战死部族的草场都是咱们的,平日里咱们要费多少力气才能争来这些草场?草原上,草场便是人手,便是金银。”拓跋涉笑道。 “方才乞伏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大汗自称汗以来做下的不少事情咱们都看在眼里,旁人不知,你我这般人可是心知肚明。若是任由大汗这般走下去,只怕早晚刀会砍在咱们身上。”段皓忽然道。 拓跋涉点了点头,“你说的这些我如何不知。只是如今大汗气势正盛,又有强军在手,即便你我三部联手也绝无获胜之理。咱们只能赌,赌大汗撑不到落刀在咱们身上那一天。” “而于那一天到来之前,所有的事情都是王军师这些外人蒙蔽了大汗所做,咱们要怪,也只能怪王严这般外人。” 段氏首领与乞伏部首领沉默不语,认同了他的说法。 “只不过大汗又如何不是在赌?”拓拔涉笑道,“他如此行事,如何不是逆天而行?鲜卑分裂多年,他想凭一己之力,不到百年的时间就将咱们鲜卑聚拢在一起,何其可笑。” 胖大汉子拍了拍腰间长刀,面露狰狞之色,“只是这些事都是日后的事,如今汉军近在眼前,咱们还是要先将他们一口吞下。” ………… 多日日之后,汉军大帐之中,有探马来报,鲜卑大军已然与此相距不远。 汉军三大主帅聚在大帐之中,正在商议该如何应敌。 此时帐中场景倒是与当日鲜卑帐中三部议事的场景颇为相似。 田晏高坐上首沉默不言,夏育与臧旻正在大声争辩。 “平原之上骑兵势强,加上如今鲜卑兵力在我军之上,定不可力敌。” “即便是要战,也该诱敌深入,且战且退,施以合围之计,稍有小胜便可班师而返,于朝廷也算是有了个交代。若是平原决战,到时一战而败,退而不得,岂不是视此地数万儿郎为儿戏?” 臧旻听闻二人想与鲜卑三部于平原之上正面对决,终于还是忍不住与他们争辩起来。 边军强横不假,可也已然多年不曾出塞而战。平原野战,多半不是鲜卑人的对手。 一战若败,平原之上追亡逐北,只怕没有几人能活着逃回来。 “臧郎将为何长他人志 气灭自家威风?”夏育澹澹开口,“当年我等随着段司隶血战东羌,哪一战不是以少胜多?当年在逢义山侧,还不是大破东羌诸种,俘获牛羊无数。” “再说咱们这次出征本就准备的时日不长,军需粮草等都不耐久战。此次北来便是想要寻一决战之机,一战而下鲜卑。如今鲜卑寻了上来,也正是合了咱们的心意。” “你可曾想过败了会如何?”臧旻冷冷道。 如今他已看出夏育是铁了心要拿着数万边军做注。 夏育笑道:“有我等在,此战之只会胜,不会败。臧郎将就安安稳稳的跟在我身侧,看我指挥将士大破敌酋就是了。若是檀石槐在对面军中才是最好。如今边境皆传天生檀石槐,我便要取下他的头颅,悬在边境之上,看塞外异族,何人再敢窥伺中原。” “夏校尉说的是。”田晏此时也是开口道:“臧郎将少来边地,会心生怯懦倒也是无可厚非。” “当年我等初随段校尉之时也不曾想过能在平原之上以少胜多战胜异族骑军。只是亲自经历过一次之后也才发现异族骑兵不过如此。也非是虎狼,不过也是肉体凡胎罢了。” “再说如今箭在弦上,若是臧郎将与我等齐心,说不得还多几分胜算。若是此时你我帅之间生了事端,只怕此战再无获胜之理,臧郎将口口声声说我等拿儿郎的性命做儿戏,难道臧郎将不是拿将士的性命做儿戏不成?” 臧旻冷冷的注视田晏良久,却也只得顾全大局,最后一言不发,甩袖而去。 …… 行军之时,人马先行,辎重在后。 夏育等前军先行,刘备所在的后军在后负责押送辎重粮草。 只是此时的后军组成却是颇为有趣。 一处后军,三路主帅却是各自留下了一千人马。 这日夏育等人带着前军离去不久,原本安坐在自家营帐中的刘备听闻前军已然出发,立刻找人将高单寻了来。 高单进入帐中之时,见刘备正披着这几日常穿的一件雪白狐裘,坐在帐中的桌前读书。 刘备见他进来,将手中的竹简放下,笑道:“高君,如今前军已发,咱们后军之人虽暂时无须参战,可也当搞好关系才是。不知你可认得如今后军的三位千人将?我在帐中设下了酒宴,想要你去请他们来赴宴。” 高单一愣,倒是不曾多想,笑道:“认得倒是认得,只是之前除了与臧公手下的那个千人将喝过几次酒,其他的都极少往来。即便我是高家子,可他们也未必会卖我这个面子。” 他能和那人饮酒还是臧洪的功劳。 刘备笑道:“无妨,你去请他们赴宴,即便他们不给你这个高家子面子,还是要给我这个别部司马些面子的。” 高单想了想,似乎确是这个道理。刘备既是汉室宗亲,又是别部司马,即便那三人再是桀骜不驯,也要给刘备这个面子。 他转身出帐而去。 关羽见他离去,这才轻声道:“兄长为何要高单来做此事?” 刘备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一来高单出身高家,即便不被高家看重,那些人多少也要给他些面子。二来高单一向胆小,要他前去,那些人不易生出疑心。” 关羽点了点头。 刘备摸了摸身上披着的雪白狐裘,透过营帐向外看去。 他随手将放在一侧的长剑负在腰间,轻声笑道:“云长,筹谋多时,成败在此一举。”